第五章

十三岁那年，她被迫登基称帝。

只在龙椅上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就被萧烆带去了云水台。

这座水上宫殿仿佛是奇闻志怪中鲛人的居所，满目琳琅珍宝遍地，随便拿起个物件都价值连城，萧烆将她关在这里，亲自上了锁便离开了。他未曾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威胁。

入夜后，水波摇晃，宣姒所在锦衾中，总觉得水下有什么怪物在游荡，就算睡着了也只会梦见萧烆将她从晋王府扯出去。空荡荡的宫殿，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信任的人。萧烆安排的侍女们伺候她，记录她的起居，却也不和她聊天。

她甚至开始期盼着萧烆过来。

可是他再次来云水台，宣姒只觉得有无边恐惧，她沿着曲折的廊桥跑啊跑，风声呼啸在耳边，她抓着裙摆用尽全力向前奔走，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与萧烆见面。

这种你追我逃的游戏，于宣姒而言实在是太熟悉了。

她顺着狭窄的廊道爬上三楼，宣姒记得崔羡为了方便她跑出来玩，在自己名下也定了房间，记忆里就在三楼最里面。她往下面看了一眼，虽然不见萧烆，但是玄甲军已经抓到了几个来此纵欲的官员，衣衫不整就被提了出去。

这一层脂粉味极重，宣姒忍着痒意，跑到崔羡的房间，为了不引人注目，她打算用发簪撬开窗户，但她的玉簪都插进窗户缝了，窗户却被从里面打开，赫然是面露难色的崔羡。

宣姒把发簪别回发间，抓着他的袖子，连忙道：“快点拉我一把，让我在这里躲躲。”

萧烆一向和崔羡不对付，这里还比东方遥那里大了不止两倍，被发现的概率会小很多。

崔羡托着她的手，让她跨过窗棱进来。宣姒难得跳脱的模样，直接让崔羡看的呆了，欣喜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这里？”

宣姒感到莫名其妙，她才不会闲的没事查崔羡上哪里去了，她将头探出外面，左右瞧了瞧，将窗户拉上，又自顾自去里面的卧房，崔羡脸颊烫了起来，还要故作矜持压着翘起的嘴角，拉住她支支吾吾地问宣姒：“这是做什么？”

“快让我躲躲，萧烆来抓人了。”

他的笑意黯淡，却还是笑着，眼睛弯弯的，看着如雀儿般自顾自叽叽喳喳的宣姒。

或许连宣姒自己都不知道，幼时她在云水台中便不喜欢说话，很少会这样活泼地像少女般玩耍，总是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书籍，从早到晚，就算是自己这个被指给她做未来夫婿的人，也只是在长长的廊桥上散步而已。

只有在萧烆来时，她浑身的劲头就被激发了。

就像现在这般。

宣姒翻找着能藏起来的地方，却意外发现了一扇小门。

她知道这门是用来做什么的，从前有来偷腥的，若是被家里那位找来，便会从小门逃跑，后来她将教坊司里的人全换成男人，萧烆就偏要和她对着干，严禁官员做那种翻云覆雨的事，还要时不时冷不丁来巡查。

抓到便要抄个百遍礼规，不仅如此俸禄也会被罚，诚然偷着干确实行的过去，但是未免冒险，于是这扇小门又成了躲摄政王的地方。

宣姒把纱帘拉过来，遮住垂在地上的裙摆。一抬头，崔羡却弯腰在她面前，隔着层纱帘，崔羡这双温柔的眼睛和眼角的泪痣都变得朦胧起来，仿佛笼罩了水雾，莫名多了几分伤心意味。

可他明明在笑着。

崔羡道：“那陛下可要躲好了。”

宣姒伸出手指在嘴边，比了声嘘。

他半低着头忍俊不禁起来，笑声悦耳，宣姒想起他才比自己大三岁，如今他也是二十有六了，看起来还是如此姿色动人，真不愧是崔氏特意选出来送到宫里的翩翩少年郎。

崔羡为她又遮住了几层纱，还将床榻外面的纱帘都放下来，层层叠叠的，确实有几分她寝殿的意味。

崔羡离开的身影变得愈发朦胧，宣姒靠在床头，扭头看到一樽细长的白瓷花瓶，里面的梅枝已经枯萎，花朵飘零，只剩枝干。

又是哐当一声。

萧烆开门的方式依然粗暴。

崔羡方才还盛着笑意的眼睛现在冷冷地盯着萧烆这个不速之客，对于他不打招呼就闯进来，崔羡将不满都写在了脸上，萧烆越过崔羡，径直走到窗边，崔羡问他：“你在找什么？”

萧烆用修长的手指从上到下划过窗沿，“你知道我在找谁。”

他往里面放下纱帘的隔间看去，抬脚就往里走，崔羡却挡住了他的去路，两眼眼神碰撞，萧烆道：“藏了人？”

崔羡往里面瞥了眼，微笑着看向萧烆，语气虽然平淡，可身为男人的萧烆听得出来他的挑衅，“是啊，藏了个娇娇，我毕竟还想娶妻生子，不像千岁您这么多年不近女色。”

萧烆扯住崔羡的衣领把他抵在墙上，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劝你歇了心思。”

崔羡握住他的手腕，却没能撼动半分。

“你又怎么笃定？”

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笃定一个帝王的心？”

萧烆骤然松开崔羡，将他甩到一边，大步走进去，把纱帘拨开，崔羡也跟进去，两人剑拔弩张，可是萧烆却根本不打算和崔羡纠缠，他盘查过所有角落，都没有发现宣姒的身影。

她大概是从小门跑了。

崔羡松了口气，却又自嘲地笑了笑。

萧烆却发现了床头的那个白瓷瓶，他握着瓶口走到崔羡面前，崔羡去夺却被萧烆冲脸上狠狠给了一拳，崔羡怒发冲冠，但萧烆作势松手，崔羡只能咬着后槽牙站在原处。

萧烆道：“崔大人，你不会真以为这点小玩意能打动她吧，多天真的把戏，如果你敢把这些龌龊的东西摆到她面前，你再也别想踏入云水台一步。”

白梅花，她最爱白梅花。

因为她的母亲喜欢，所以在刚住进来云水台不久的时候，她想在里面种白梅，可惜那几株都不曾存活，只能旁人来时携带梅枝放进花瓶中供她玩赏。崔羡帮她带过，萧烆自然也并不例外。

实际上，那些梅花都是萧烆种下的。所以他看到崔羡私下捣鼓这些玩意，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萧烆没时间和崔羡纠缠，他把东西扔给崔羡，转头走了，崔羡小心地将花瓶放回原位，不禁在心里嘲讽着萧烆。

他可以在这十年为陛下做一切。

但陛下迟早会受够他的控制，她不会再需要萧烆替她作出决定，到了那一天，他就会重新回到陛下身边，就像十年前他来到云水台一样，只是那时候他太弱小，无法庇护她。

但今时早已不同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