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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鬼

“元昭。”闵碧诗眉梢都透着冷意,“当年铁勒攻入卑陆,屠了八十万人,阿伏至罗命人放火烧城,大火烧了一个月,整个王城烧成灰烬,从此世上再无卑陆。”

数道闪电劈过,周遭陷入更漆黑的夜,连影子都不见,似乎站在这里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只孤魂野鬼。

雨声化作呜咽,替他们流下血泪,狂风无端摧折了枝腰,在这狂风暴雨里,元昭觉得背后阴风岑岑,仿佛无数厉鬼在雨中哀嚎,那是八十万冤魂的恸哭。

“我们早就没有家了。”闵碧诗声音愈冷,“阿昭,你恨吗?”

“阿昭”两个字敲在她心上。

她猛地抬头,恨声道∶“我恨!我恨不得杀尽铁勒所有人!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我恨透了他们!!”

“可是,恨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东西。”他惨笑一下,冰霜复又覆上脸,“光靠你我的恨,报不了仇,我们再恨,卑陆子民也不可能死而复生,从卑陆到雍州,铁勒一步步击溃中原防线,妇女被淫污,小儿被拖死道旁,数不清的百姓被斩首肢解,将士的头盖骨被铁勒做成酒碗,指骨串成锁链,铁勒的殊荣,背后是我们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谁都可以忘。”闵碧诗狠狠吸口气,“若我也忘了,世上就再没人能记住他们。”

他眸里染上恨意,不为人知的疯癫正一寸寸失控,妄图从他的身体里钻出。

“伽渊还在京都。”元昭有些迟疑,“可杀了伽渊,我们就能……”

不等她说完,闵碧诗冷声道∶“伽渊杀了阿祉。”

元昭震惊地抬起头,满眼的不可置信,“什么?!”

“伽渊杀了阿祉。”他又重复一遍,“阿祉烧了诗陀祠刑房,刑房坍塌前,他把我推了出去,伽渊亲眼看见阿祉葬身火海,所以,护骨纥见到我时很吃惊——他们都不相信我还活着。”

诗陀祠,在铁勒语中意为“进去了就出不来”,是用来关押重犯的地方。顾名思义,所有进了诗陀祠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出来。

闵碧诗是个例外。

诗陀祠是铁勒祭司修的,说来讽刺,祭司听闻“祠”在中原有“祠堂”的意思,是用来祭拜祖先的,而铁勒出身游牧,没有“祠堂”这个概念。

祭司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将诗陀祠前面修成中原祠堂的样子,殿前供奉铁勒先祖,殿后就是吃人刑房。

元昭的肩膀开始颤抖,可怕的回忆如潮水倾泻而出。

闵碧诗扶正她手里的伞,又恢复以往的冷漠,说∶“伽渊必须死。”

雨幕中亮起一束微弱的光,元昭眯起眼睛向后看。

一个男子手执灯,举着伞走过来。

闵碧诗回身看去,那男子身后还停着辆马车,华贵的輿盖在雨夜显得庄重肃穆。

苏叶走到离他五步远处,站定垂首道∶“闵公子,二爷在车里等您。”

元昭抽刀上前,警惕地看着苏叶。

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伞布上,广阔天地间,似乎一切都在销声匿迹,泥泞隐去了,荒草隐去了,暴雨也隐去了,只留下那辆飘着旒穗的玄色马车。

闵碧诗轻轻拉开元昭,和她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接着朝苏叶点点头,和他一起朝马车走去。

轿帘掀开,一股暖流扑面,赫连袭身披薄氅,里面是绯红官袍,裳襟的黼黻衬得人庄严俊美,胸前的飞禽呼之欲出。

轿外夜雨声烦,闵碧诗脸色苍白,在这种强烈对比下,他愈加相形见绌。

苏叶在后面给闵碧诗遮着雨,但他的衣裳湿了,遮不住寒。

闵碧诗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外面,问∶“有没有银子?”

赫连袭∶“…………”

赫连袭看着闵碧诗,他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待轿里的那点热气都散尽了,赫连袭才语气不善道∶“苏叶,把钱袋给他。”

苏叶摸向腰间,摘了递给闵碧诗。

闵碧诗轻声道∶“多谢。”说完转身朝元昭走过去。

他把钱袋递给元昭,扶起她手里歪了伞,说∶“你若想离京,我不拦你,拿着。”

元昭眼眶突然红了,她没接那袋钱,哽咽道∶“主子要赶我走?”

闵碧诗神色冷硬,“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我护不了你,再跟着我,只会送了命。”

“不。”元昭的眼泪流出来,她咬着牙,“我不走,你不能赶我走。”她拉住闵碧诗的衣角,“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主子!”

苏叶压住刀柄,拦断元昭的手。

元昭心中酸涩翻涌,以往都是她跟在闵碧诗身后,转眼之间,局势就变了,现在在闵碧诗身后的人是苏叶,是赫连袭的人。

此刻,她竟站在了他的对面。

闵碧诗把钱袋塞进她手里,说∶“若不想离京,就换个长住的地。”说完他侧头和苏叶道∶“走吧。”

元昭手里攥着钱袋,近处不堪风雨重负的树枝终于发出“啪”一声脆响,落入黑暗。

雨中的那盏灯也在马车滚滚声中隐入夜色。

*

赫连袭抬眼看他,“有伞不打,非要淋成这样?”

闵碧诗擦掉下颌的水,淡淡看他一眼。

“太医说你活不过今年冬天。”赫连袭脸色很冷,“我看他说晚了,能不能捱过秋,都难说。”

闵碧诗笑了∶“正好用我这条命报二公子之恩。”

赫连袭把薄氅脱了,扔他身上,“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老子把你从刑部提出来,你吃老子的住老子的,方才还要走我的袋钱,什么都没干就想死,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们二人才见面,这孙子,他妈的,张口就要钱,行,他给了。白天赫连袭出门当值,人刚走没多久,姓闵的转头就跑了,他也忍了。

现在他竟然说要用命报答,真他娘的操蛋,谁要他的命!

姓闵的要真敢嘎巴一下死了,赫连袭非把他九族全揪出来给他陪葬不可。

转念一想,姓闵的九族已经死的差不多了,他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洒得不行。

赫连袭感觉心烦意乱,他不知道闵碧诗想要什么,更明白他把生死看得轻于鸿毛。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把自己的命看得如此轻贱。

赫连袭把手里捏热的绿李核放进袖带,说∶“刑部里的闵宛南死了。”

他着重了“刑部里的”四个字。

刑部里的闵宛南死了,真正的闵宛南死没死还有待商榷。

闵碧诗说∶“既然她死了,俱颖化就能安心了,宪台在查案上也不用束手束脚。”他点点头,“她死得正好。”

赫连袭眉眼骤然压低,一把拽过闵碧诗,扣住他的脖颈,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闵碧诗抬手去推他,但一动,身上被雨水泡过的伤口就疼痛不已。

两人隔着薄氅争执,闵碧诗抬腿踢他,被赫连袭单膝压住腿,死死攥住手腕压在车壁上,车身歪了一下,明显向□□斜。

赫连袭用氅裹住他的头,从他腰后、袖口摸出几样东西。

等闵碧诗把氅从头上扒下来时,赫连袭正冷冷看着他。

“这东西,好玩吗?”赫连袭把那张易容皮扔在他身上,他摊开手,几片寒光凛凛的薄刀刃正躺在掌心。

“又是这种东西。”赫连袭似乎真的闹了,他狠狠将那些刀刃丢出窗外,“带着它们,怎么,你想杀禁军吗?”

闵碧诗头发揉得乱了,眼眶微红,嘴唇沾了点血色,胸口起伏着。

“说话。”赫连袭捏着他的下颌,“今日禁军若是抓你个现形,你要在京都大开杀戒吗?”

闵碧诗把那张易容皮攥在手里,瘦削的肩头挂着薄氅,有种脆弱的美。

“闵碧诗,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赫连袭一把攫住他的脖颈,“当真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只有城门有守卫?城楼、左掖全是北衙禁军,望楼一声令下,便可调动东西坊校场,半刻钟内就能集结南衙十六卫,眨眼就能将你射成筛子!就凭你,想留个全尸都难!”

闵碧诗垂着眸,没打算辩解,赫连袭见他这样更来气。

“你不说?好啊,你们姓闵的都有骨气,战场上对战铁勒没见本事,进了京都成死鸭子嘴硬!你不愿意说今天去了哪,做了什么。”赫连袭双肘撑在膝上,阴沉地看着他,“我可以查,等我查出来就把你移交大理寺,你自己跟东府说去!”

马车停了,苏叶在车外道∶“爷,王府到了。”

赫连袭拎着闵碧诗脖领,挥掉苏叶递来的伞,踏着满地的水径直往院里走。

院里的路都是两边地中间高,雨水都顺着滴孔流进水渠了,但架不住雨势凶猛,等到了屋里,两人都淋透了。

赫连袭粗暴地甩上门,“啪”一声巨响,震得苏叶脚步顿住。

玉樵从柱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指着屋里,问∶“……他怎么了?”

苏叶说∶“惹了二爷不痛快。”

“啊。”玉樵缩缩脖子,“他俩又要打架吗,他不会咬二爷吧?二爷手腕上的伤才好,再让咬了,那可难……”

他想了想,说∶“苏叶,你去把口枷拿来,给他戴上,免得他又咬伤人呢。”

苏叶看瞥他一眼,转身走了。

“哎——我跟你说话呢。”玉樵看着他的背影,“你怎么走了,果然后来的都不靠谱,整个府里,只有我最忧心二爷!”

苏叶脚步一停,打了个转回来,揪着玉樵的领子把他拖走。

“你干什么?”玉樵被拽得一趔趄,“我要去给爷拿口枷,你拉我干什么?”

苏叶简洁道∶“回屋,睡觉。”

*

闵碧诗被推进屋,还没来得及转头,就感觉腰间一紧,赫连袭把他扛上肩头,坚硬的肩骨卡在他胃部,顶得他生疼。

闵碧诗抬腿要踢他,被他勒住双腿动弹不得。

“放、放我下来!”

赫连袭置若罔闻,使坏似的又颠了一下。

闵碧诗闷哼一声,伸手去扯他发冠。

赫连袭一手箍着他的腿,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威胁道∶“再敢拽,爷现在就扒光你的衣裳!”

闵碧诗被顶得快吐了,咬着牙道∶“来啊!”

“行啊你。”赫连袭就等这一句。

他一步跨上台阶,把闵碧诗扔在池边,硬质木阶磕到骨头,闵碧诗痛哼一声。

昨夜的浴桶没了,换成了足够五六人沐浴的汤池,屏风还没来及撤走,竖着挤在边上。

池里的蒸汽云云袅袅,沾染二人一身水雾。

赫连袭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自己脱还是我来?”

闵碧诗揉着手肘,那双漂亮眸子含着利刃,冷嗖嗖地看着他。

“还敢这么看人?”赫连袭说,“不说话,好,那就是我来。”

他掐着闵碧诗的脖子,单手拽住他的衣领,朝后一撕,肩头染血的纱布露出。

闵碧诗压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你闹够没有?!”

“我闹?”赫连袭冷笑,“到底是谁在闹?想上我的榻,先把自己洗干净!”

他强行把闵碧诗转过去,故意按住他的伤口,让他痛得还不了手,将他身上的衣袍,连同围裳一起剥掉。

赫连袭在后面一推,闵碧诗跌入汤池,水花溅了他一身。

“一身污泥,脏死了。”赫连袭说,“在里面好好泡。”

闵碧诗头发打湿了,原本苍白的脸在热气下显出些血色,唇上沾着几滴水珠,隔着水雾看宛如一块莹润的玉,活色生香。

赫连袭抬脚勾过椅子,跨坐在上面,整个人落拓不羁,又夹杂着痞气。

他冷着脸,说∶“你不相信我。”

闵碧诗擦掉面上的水,不答反问∶“二公子要我洗澡,看着我洗吗?”

他把椅子朝前挪了半步,一只脚踩在汤池的木阶上,重声道∶“你不相信我。”

闵碧诗勾起唇角,朝他一笑——他又变成那只狡黠的狐狸,弯着眼睛挠人手心,温和又乖巧。

“我和二公子相识不过几日。”闵碧诗说,“谈何信任?”

“我答应过你,只要你帮我破案,我就能保闵宛南,为何不等我?”

闵碧诗笑意更深,“二公子贵人多忘事,随口答应一个阶下囚的话,只怕早忘了。”

赫连袭突然一把抓住他,把人拖到自己面前,他双手用力一撕,那层薄薄的裤子就从腰身处裂开。

闵碧诗还没来得及挣扎,赫连袭就弯腰抓住他的脚踝,把人放倒在水里,那层碎布三两下就被扒下,扔在池边。

闵碧诗呛了水,咳得双目通红,他全身除了纱布不着片缕,下半身隐在水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狼狈而色冷地看着赫连袭。

赫连袭脸色更寒,他说∶“不会好好说话?那就在水里好好反省,等会好好说了,再来跟爷说。”

闵碧诗不死心地去抓池边撕坏了裤子,赫连袭眼疾手快,在他之前就一把抓起,扔到屏风后面。

赫连袭踩着木梯,抬手扣住他脑后的发,说∶“阉人嘛,下手不会轻,闵宛南受了那么重的伤,不死也得掉层皮,她就算跑也跑不远,我现在就能拿她回来。”

后脑被拽得生疼,闵碧诗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又痒又热,眸色却愈发的冷。

“笑啊。”赫连袭神色阴鸷,“你不是最爱笑,怎么不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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