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三件事,就是我与席暮的结局。
那件事后,摩诃玺没有对我们做什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似苍怜没有死。
依旧与往常一样。
只是梨花庙的信徒越来越少,每日来参拜的人们,都没有许下愿望。
一个没有了愿力的神,就是一棵不被浇灌的树。
摩诃玺越来越像个凡人。
他的头发乌黑,和我们一样,唯一有区别的眼睛,紫色也越来越少,有时候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
他甚至会要穿衣服,会感到冷与热,会饿,会疼,有情绪,有焦虑,会迷茫,会拥有人的一切杂念,贪嗔痴慢疑俱全。
他陨落了,不再是仙人,只是一个凡人。
苍悯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在他身边,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待魔柯玺,哪怕她也还是个孩子。
席暮从苍怜死去之后,我经常会看到他躲在角落里抽泣,嘴里咿咿呀呀什么,我听不清,只觉得像是婴儿学语。
我喜欢躺在苍怜的床上,回想我们过在一起的时光,有时候想着我就笑了,笑完反应过来,起身,发现这里除了我,便空无一人。然后继续躺下,继续回忆。
这种状态持续了四年。
苟延残喘了四年。
摩诃玺不能给镇里人道出下一个金矿的位置,在神龛前挂张巨大是黑布,每天躲在巨大的黑布之后,就像之前我们看着他那样,听着外面信徒的祈愿,什么也做不了。
“摩诃玺不灵了?都几年了,一句预言也没有!”
我看见摩诃玺握紧了拳头。
“你闭嘴,说这话不怕惹怒仙灵!”
“仙灵这么小心眼?”
“谁知道啊,我和你说,前几年仙子的父亲们在这里闹事,直接就在庙里消失了,后来哪家来找她丈夫,结果也没出来过哟!”
“这里不是被庇佑的吗?你别吓我。”
“没吓你,仙灵赐福的时候还少了一个仙子呢!”
“啊?仙子不是仙使吗?人消失已经够诡异了,仙子消失是什么意思?”
“我看啊……”两人凑紧,“这庙里不干净,以前还传妇人在这里生产过呢。”
“天呐!此等圣地,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哎呦你小声点,别被听见了。”
我观察摩诃玺,他都快气死了吧,两个人看似小声却明目张胆地说这些话,嘴里说着怕触犯神明,却丝毫不把摩诃玺放在眼里,在他的庙宇里公然蛐蛐,现在他会生气了,不气死才怪。
我幸灾乐祸在心里嘲笑他,但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苍悯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让我浑身一凉。
是的,我差点忘了,苍悯一直还是他忠诚的信徒。摩诃玺每次不爽,他都拿我们取乐。苍悯会先把自己送到他面前,等摩诃玺玩够了,就把我们强行带过去。
摩诃玺的乐趣很简单,就是看我们遍地鳞伤,看我们身上流淌鲜血。
他最近似乎很焦虑,对这种乐趣愈发疲惫,提不起兴趣,苍悯就用各种方法折磨我和席暮,希望他能开心。
后来有一天,本该是他玩乐的时间,我们没有被苍悯带走,这应该是好事,可是我们两个早就麻木了。
我在屋子里躺着,浑身无力。
如果说我当时的状态是绝望,我不这么认为,我不绝望,只是对于活着感到厌倦,挣扎试过了,服从试过了,最后留下的只有心底的无力。
人在发现一切都是徒劳并受到处处打击后,会很无力。但是那种无力之后,你就会生出莫名的勇气。
你看淡了一切的计划,你选择不计后果的也要争一争。经历过的人无法准确说出那时的状态,也许是死了无法说,也许是回过头来想,根本不能复刻。
这是一段很神奇的改变,力量来的振奋人心,我有幸经历过,但力量注入的人,也会因为自身而发挥不出来。
我正闭目放空自己,听到屋门被人撞开,席暮将我拽起,摇着我的肩膀,五官乱飞,近乎胡言乱语道:“席黎!花开了,我看见花开了!树倒了,花开了,我看见不该开花的花,现在不应该开花,应该死掉的,花却开了,太美了……”
随后我看见他浑身抖动,像筛子一样,在我面前晃荡,我面无表情的抬起手。
啪!
我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席暮顿时就愣住了,保持掐住我肩膀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冷笑一声,又甩一个巴掌,比上一次还要响亮。一下接着一下,近似疯魔的巴掌层接不穷,我却感到心中好痛快。
席暮的眼睛逐渐清明,嵌入的指甲终于知道放开。
我不去管他,拍开他的手,被子一掀蒙住脸,躺尸。
大约过了好一会,我都快睡着了,席暮隔着被子推了推我,这一次很小心,只感觉两只爪子挠我痒痒。
我猛得掀开被子,看见他一脸惊恐,果断扬起手又送他一个巴掌。
这一掌承载我的三分烦躁,四分个人恩怨,一份窃喜,两分随机应变。
一个清晰的掌印在他脸上显现,盖过了刚刚所有是印子,看起来很滑稽,但我不得我承认,我爽了。
我心里突然好受了点,蹦下床,道:“什么事?说。”
席禾转过脸,有些委屈:“我看见魔柯玺的花开了。”
“艹。”
席禾震惊我的粗口,看了我好一会。
我将被子撕烂,都扔在他身上。
艹,比谁疯,这搁谁不疯!还不允许人疯一下!丧尽天良!
我从旁边找到偷藏的火石,唰得打燃,然后扔到床上,拽起一旁已经张大嘴巴看呆的席暮,径直往外面冲。
冲到门口我就一把甩远他,看着渐渐燃烧的大火,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烧吧。
烧吧!
烧了这里的一切!
黄金的笼子,谁爱住谁住!
草!
叼屎。
席暮颤抖的手模上我的脸颊,我才惊觉,我在笑得时候,扯到了上次被苍悯划烂的伤口,在脸上,很丑。
他不敢碰上去,指腹隔着一点点距离,我看着他心疼的神情,忽然生出恶意,一口咬在他虎口上。
我使了很重的力,听他一声闷哼,肯定痛急了,我正窃喜,就看他把另一只手伸到我面前。
我抬眸,对上他期待的目光,他说:“咬吧。”
“…………艹。”我吐出来,又扇了他一巴掌,还是那张脸,完全吻合刚刚的掌印。
打完我就起身,生怕看到他被打爽的表情。
屋里的火还在灼烧,越来越大。
我静静看了会,道:“席暮,你说你看到花开了。”
“对。”
“什么颜色?”
“金色。就只有一朵。”
“他很开心?”
“对,开心。”
我笑了一声:“我知道那朵花是因谁而开的。”没等他出声我就说出来,“他现在,唯一不离不弃的信徒,不就是苍悯吗?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明白,也是难为他了。”
我阴阳怪气道。
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席暮的脚腕,只有孤零零的一条红绳。
苍怜死后,我的红绳也剩下一个。
如果说每条红绳代表我们四个人,那么剩下的一条,就是自己。
我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席暮,他就这么端着掌印脸看着我,然后取下脚腕的红绳,走到我面前,蹲下,在我错愕中,他浅笑将红绳系在我的脚腕上,然后抬起头,扯没被打的那半脸的嘴角,笑道:“给你了。”
艹。
“你知不知道这绳子代表什么!?”我跺脚,想要去拆,被他一手握住脚腕。
席暮:“我知道,给你了就是给你了。”
“我不要!”我不知道怎么去挣脱这根红绳,他手捂着,我怎么掰都掰不开,气得我想哭,“放开!”
他摇头:“不了,就让我最后找个依靠吧,可以吗?”
他问的很卑微,但我不想听,我能做什么依靠!不要再给我上枷锁了!
我推开他,拼命地扯那条绳子。
“别白费了,我打的死结。”席暮苦脸道,“你这么讨厌我吗?”
我不想理他,从旁边树上折下一根木枝,深入火里带出火种,火焰对着那根红绳,很轻易就烧断开了。
我将红绳的残骸扔给他,冷声道:“席暮,除了自己,我们不会再有依靠。”
席暮失落地站起身,手里攥着断裂的红绳,一句不发。
我不理他,转身就走,这处地方人人都是疯子。
确实要疯,还要狠狠地疯。
我手里依旧握着那根木条,火焰已经熄灭,独留熄灭的火种还在隐隐发亮。
席暮追上我,他可能知道我要做什么,一把夺走我手里的东西,超过我,跑向摩诃玺神龛的位置。
“你回来!”我去追他,刚刚那一幕,从我身旁擦身而过的一幕,太眼熟了,我方才的勇气,被一盆冷水浇灭,转而化为恐惧。
他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
不要。
不要!
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眼前没了他的背影,我从来没跑这么快过,肺在撕裂,腿好像运作不了,视线震荡,画面震荡,我从没有一刻这么渴望,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
哐当!
一声闷响,我猛地停下脚步,心脏仿佛一下骤停。
我静住了,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
视线定在地上,与席暮的眼睛对上,那双眼睛似乎是茫然无措的,还有些神动,只是,他只是一个头颅。
地上有枝条,再上,是席暮悬空的脚,然后是他的背影,他的手臂……还有摩诃玺……
上下打颤的牙一下一下咬碎了我的声音,我浑身冰冷,一上一顿大口喘着气,我想跑,想赶紧跑!
可是脚挪不动,我想往后退,却直直倒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狂叫出声,倒在地上胡乱扭动自己的身躯,我越是慌,越是什么都做不了。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剑划地的声音传来,我依旧催动不了自己的身体,我好像真的成了婴儿,在地上扭来扭去,哭叫着,凄惨地大喊。
一双赤脚站在我眼前,狠狠向下一跺,我蓦地停住。
一只脚上还有根红绳,脚掌上还有血迹。
声音从高处传来:“仙父饿了,光是饭菜什么的,他吃不饱。”
一把剑横过来,映照我的一部分脸,而我正好看见自己睁大快要凸出充满血丝的眼球。
“我正等着那些信徒来,倒是等来了席暮。仙子常年食素,此等乃是精品,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她笑笑。
那把剑一转,剑锋对向我。
“一个不够的,既然也你来了,就陪他一起吧。”
我没有感到什么不同,只是肌肤碰到剑时,冰凉的触感使得心脏提了下,然后一阵疼痛袭来,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徒有意识还在运作。
我还能看见,通过我头颅上的眼睛看见。
苍悯拖着我的身体走了,进到屋子,而后想到什么又出来,将我的头颅踢掉。
“别用你那眼睛看仙父。”
她抛下这一句,我就再也看不见了。
滚落的时候,我撞到某个东西,被定住,然后我听见一道哀叹声,我一直以为是死后的幻想。
但不会错的,那声音是我从来没听到的,绝对不会错,是一个人在叹息,可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那是谁。
后来,我睁眼,就是在一片陌生的地方,我只是一个头颅,刚开始动不了,被鸟兽啄食,它们咬我,我也咬它们。
再后来,我奇迹般的遇到了苍怜,她只是一缕孤魂附身人躯。
她看到了我,认出了我,和我说她在这里的经过,她死后的遭遇,我动不了,她就抱我走。
回到一个小屋里,里面有个中年人,叫苍怜为女儿。
后来我听她说,她寄生的身体,就是这个人的女儿,男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早就被夫家家暴致死,苍怜借她最后一口气附身,装作失忆,被这个人找到,后来一切水到渠成,她住在这里,准备等这个人死了再走。
我问她为什么要等他死了再走,她说:“在这里生活,很温暖,我想珍惜。”
我后来没有打扰她珍惜的事物,毕竟我这幅样子会把她父亲吓死,于是我没有进她的家门,只是让她把我放在最角落里,每天能看到太阳就行。
日复一日,我好像是吸收了日月光华,渐渐能催动头颅,可以低低飘动。
有这个成就已经很开心了,我告诉苍怜,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说:“你要是累了,就回到这里休息。”
我说好。
可等我第一次回来,我发现她变了样子。
变成了小女孩。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那副身体原来早已死去,还长尸斑,后来我才知道肚子里有个孩子,之前听到有人说过一个叫做‘掺’的精怪,它就是胎儿借身而活,我也是需要找人附身的,可是孤魂能坚持多久,不如成了精怪还有可能活很长。”
“我爹他会帮我的,只要我假装生产后要死掉,临死前告诉他我的遗嘱,让我的孩子一定要活下去,告诉他方法,我再到胎儿的身体里,有了灵魂的东西,很容易修炼成精,所以修成精怪以后,等我爹寿命已尽,我就可以去肯定花梨外的地方,去看看天上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疑惑:“……掺?”
苍怜和我解释:“过去有女子初娠时死去,但腹中胎儿依旧生长,家中不知其怀孕,按礼下葬入土。母体逐渐失去生机,此胎儿便以母体为容器,吸血肉,食五脏,滋养自身。当母体只剩一副空壳时,又散发人臭引虫入之,作养食,常此以往,待于腐尸中,面目全非,形蛇人脸,皮松肉软,无骨无筋。在母体之中食虫蚁,出母体之后来到地上,开始自己觅食。因胎儿智力低,不懂隐藏,故常被人看到,见人便爬到其人身上,若是男子只食血肉;若是女子,夺舍其身,食之内脏。”
“此等妖怪,称为‘掺’。”
我震惊:“巫蛊之术?”
苍怜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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