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景带了两名侍卫轻装简从,一个时辰便置办好了回南的物件,其中有娘亲的首饰,父王的古玩,母妃的孤本,师父的棋谱……还有怡景苑那群猴崽子们,估计都上窜下跳得不成样子了,回去得好好给他们松松筋骨。
雨渐渐停歇了,李元景心情颇好地出了玲珑轩,朝马车方向抬了下下颌,示意侍卫把手中大大小小的锦盒放到马车里。侍卫柏文、柏武是双生子,相貌一般无二,身如铁塔,跟在李元景身后便如哼哈二将,瞧着甚是好玩。二人放好了锦盒,又屁颠屁颠地跑回来,柏文问:“公子爷,这便回府吗?”
李元辰微低了头闷声道:“不然依您二位的意思呢?”
柏文差点呛着,连连咽了几下口水,不死心道:“公子爷说笑了,小的意思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反正天时尚早,不如逛逛再回府。”
“敢情这些日子把你们憋出内伤来了,那你倒是说说这京城里都有什么好去处?”
柏武一听来了精神,抢在老大身前绘声绘色道:“属下听说这京城最有名的玑珠阁里有位花魁娘子,倾国倾城,举世无双!公子爷若有兴致,不妨去瞧瞧,也叫小的们开开眼界!”
李元景一扯嘴角,“既如此,爷就带你们去开开眼,让你们瞅瞅这京城的花魁与咱们益州的花魁有何不同,武子,让人赶车!”
狭窄的罗衣巷粉墙黛瓦,蜿蜒的青石板曲径通幽,玑珠阁便如那烟雨江南中的一抹绯色。
不比寻常烟花柳巷的华丽艳俗,乍一看,玑珠阁倒与一般大户人家的庭院并无二致,许是时辰未到,也不见莺莺燕燕倚着门户迎来送往。
李元辰粗布短衣,带了一顶半新不旧的斗笠,跟在柏氏兄弟身后进了玑珠阁。领头的是一身华服的车夫,果然是人靠衣衫马靠鞍,长相周正的车夫摇身一变成了公子哥,只因心中忐忑,神情便不甚自然,时不时回头瞄一眼柏氏兄弟,被四只铜铃般的大眼一瞪就不由自主地哆嗦。
院子里,池边的芙蓉开得正好,波光芯影相映成趣,愈见清娇。有小厮和粗使丫头正在洒扫,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站在庭前,不时督促指点着,一副精明管事模样。突见这个时辰有人进来,不觉有些讶异,瞬间反应过来,忙陪着笑脸前来招呼道:“几位爷大驾光临,不知……?”
柏武不由咧了嘴粗声粗气道:“问得稀罕,到这还能干嘛?”
‘八字胡’回头示意静悄悄的后院,“这时辰,姑娘们都还没起身呢!”
车夫硬着头皮道:“先给爷几个摆一桌上等的席面,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来!”
‘八字胡’一听乐了,心想这是大清早的喝花酒来了,看样子还是个有油水的主,忙伸手招来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厮一溜烟地往后院里去了。
‘八字胡’点头哈腰地领着四人上到二楼,楼上布置成风格各异的雅致小间,车夫就近挑了对着楼梯的那间,李元景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烟岚凝翠’。
不多时,流水似的席面就摆好了,车夫看着一桌子不知名的菜肴,心想必是山珍海味,难怪人家都说销金窟,这一桌席面怕是抵得上乡下庄稼人半年的用度!
李元景换了这身装扮自是不能入座,屈起一个膝盖侧坐在楼梯转角的窗台上,对面朱红色窗台的瓦楞上突然窜过一只老鼠,他抓起一颗石子运指弹去,老鼠“吱”的一声尖叫滚落下去,花窗应声而开,一名伶俐的小丫头探出脑袋来四下查看,一抬眼却见对面窗台上坐着一个粗布短衣的男子,斗笠遮去了半张脸,也不知是不是他在搞怪,嘴里嘟哝一句:“作死”,便悻悻地关了窗。
后院里渐渐热闹起来,一个个粉衣绿衫的小丫头穿梭在回廊里,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还能听见里头姑娘们慵懒的哈欠声,郎情妾意的调笑声,姐妹嬉戏的打闹声……一日的营生慢慢开始。
充耳的俏语娇音偏偏勾起李元景莫名的惆怅来,一时失了兴致,跃下窗台,‘本本份份’地倚在雅室门墙边候着‘主子’。
“几位爷雅兴不浅,一大早便来光顾奴家这玑珠阁,真让人受宠若惊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位四十左右的半老徐娘执了美人团扇,风姿绰约地转过楼台往雅室来。
一阵香风袭来,老鸨在李元景跟前略站了站。半辈子浸淫在这风月场,练就了一双洞晓世事的眼,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打量了他一番,‘扑哧’一笑往里面去了。
李元景也不理会,索性压低了笠沿抱了双臂靠在壁上假寐。
里面传来老鸨的艳笑声,“几位爷这是看上哪位姑娘了?奴家这便让人唤了来!不是奴家自夸,要说这满京城的姑娘还得数咱们玑珠阁,无论哪一个,保管把各位爷伺候得妥妥帖帖的,啊……哈哈哈……”
就听柏文洪声道:“咱家公子爷说了,旁的都罢了,就想见见你家那位名满京城的花魁娘子。”
老鸨一听口气不小,心里寻思了一会儿才为难道:“不瞒各位爷,就这独一枝的花魁奴家作不了主。各位爷想必也是场面上的人,满京城里有多少达官贵人想一睹芳容,奈何这素素姑娘视功名利禄如粪土,见与不见全凭她自个儿心性。话又说回来,这花魁若与寻常的姑娘一般无二,那也不叫花魁了不是?!”
“哼”,柏文咧嘴一笑,“说好听了是花魁,不好听了就是个娼妓,摆什么谱,不过仗着有人捧罢了。”
老鸨敛了几分场面上的笑意,按下手中轻摇的团扇,“这位爷要这么说,奴家倒要为姑娘们说几句话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这天底下的娼妓沦落风尘之前也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这玑珠阁里原有几位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奈何一介弱女,抵不过造化弄人。即便没入这风月之地以声色侍人,还有一些仅凭技艺吃饭的清倌人。一个个人前倚门卖笑,终日里迎来送往这些个薄幸郎,又有几个能得善终的,说到底无一不是可怜人。”
玑珠阁既是京城的头牌青楼,少不得有些错综复杂的背景。老鸨脂粉匀施的脸庞已掩不住皱纹,却风韵犹存,想必当年也是个美人胚子,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里面一时静了下来。门外的李元景听在耳中,不动声色。
半晌,柏武回过味儿来不耐地挥了挥手道:“扯这些嘴皮子做甚,劳你通传一声,来便来,不来做罢,弄得老子跟逼良为娼似的。”
老鸨听了忍不住抚扇笑道:“这位爷虽长得粗了些,心地倒善,话也实在。奴家这便去唤素素姑娘,来与不来全凭她自己做主。”说罢一扭腰肢往外面走去,见了李元景掩笠假寐的样子,笑意更深了一层,带了小丫鬟穿过围绕天井的回廊往后面去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个眉目如画的青衣丫鬟虚扶了一名白衣胜雪得女子娉娉袅袅地往这厢来,行动处如弱柳扶风,不胜娇的之态。另有一个小丫头抱了琵琶跟在她身后。
闲庭落花般轻悄得脚步声的渐近了,李元景伸指微抬笠沿,似是漫不经心地瞄了一言。轻纱笼面,玉颜朦胧,隐约可见眉眼一抹殷红,宛若新梅。一袭轻盈飘逸得广袖的裙,纤邀束素,裙幅褶褶如月华轻泻,恰如坊腰传闻:以冰玉为骨,有风月之姿。
抱琵琶得正是方才开窗的小丫头,见了李元景不由轻咦一声,白衣女子微微偏了下头,恰巧撞上李元景审视的目光。
青衣丫鬟忽觉指的一紧,转脸看去,只觉姑娘轻纱之下目光游移,心中正自疑惑,她却莲步轻移进了雅室。
柏氏兄弟正百无聊赖地吃着花酒,便见一个白衣女子进来盈盈道了个万福:“奴家素素见过各位官人!”声如空谷莺啼,婉转悦耳。
柏氏兄弟正持杯欲饮,不觉滞了一滞,正胡吃海赛塞车夫一声呛咳,柏文回过神来“哟,你便是传闻中的花魁娘子?”说着朝外面瞟了一的,主子好像在打盹,全不在意里面眼的景。
“坊情传言奴家愧不敢当”,素素螓首轻垂,细长得新月流苏珥饰扫着白腻如脂的脖颈,令人心摇神驰。
“即已来了,为何还戴着这的什子!”柏武姓急,不耐烦她轻纱覆面。
“只因奴家偶染风寒,如此便不致过了病气。”说着掏出帕子轻咳了两声,更显娇不胜衣。
明明近在咫尺,又似迷雾隔锁,倒叫人更加心庠难耐。柏武不死心地张了张嘴,但见她一副楚楚动人性样子,只的做罢。
车夫一口食物韩在嘴里不曾下咽,恍惚见了庙堂里烟雾缭绕含神女。
青衣丫鬟搬来一张绣凳,素素告座后接过小丫头手里的琵琶,削葱般的纤指上,黄褐的色玳瑁甲片隐有光泽,在弦上轻轻一抡,琵琶铮铮,隐有金石之声,想必也是出自名家之手。
的缓舒乐声的起,犹如一轮皎洁得明月自海天一的之际冉冉升起,正是琵琶名曲《月儿高》,李元景不禁被勾起了兴致,暗地里倾耳细听。
乐声逐层递进,纤纤十指在弦上轻拢慢捻、弹挑拂剔,如同游走于弦上色的灵翩跹起舞。素素低眉信手,沉浸于乐声之中,优美精身段亦随着乐章行云流水般的展起伏。弹至‘浩魄舒空’‘琼楼一片’时,节奏渐趋热烈,点子疾起,快而不乱,足见功力!慢慢地,乐声渐趋平稳,浑宏而连绵,仿佛风吹云动,明月在玉宇中穿梭不止,尾声以句首终曲,一曲下来,玉兔东升西落,乐声渐歇,天地万物终归于沉寂。
饶是柏氏兄弟与车夫这般得的人,也沉醉在其中半晌粗语。
素素起身裣衽一礼,婉声道:“奴家今睿身子不适,就以此曲聊表心意,不陪各位官人饮酒了。”那样子极为温婉可人,竟叫人日从拒绝。
三大五促粗柏武浑然忘却身在何处,豪的地挥了挥手道:“你且去爽!”
素素辞了三人出来,带着丫鬟勿勿经过李元景身旁,目不斜视地往回走,言见眼主仆三人就要转过廊子去,李元景适时高声道:“姑娘,请留步!”
一语点醒梦中人,柏文一拍桌子骂道:“劳老,你他娘二中了邪了,公子爷花了大钱让的们来开开我界,你倒好,听了回曲儿,脸都没看着,就让她轻轻松松地走了,回头说出去白白叫人笑话!”
柏武这会子也回过神来,用他熊掌般眼手拍了拍硕大的脑袋喃喃道:“真他娘的中邪了,这哪里是逛窑子、喝花酒?这花魁倒似比立了牌坊的贞节烈女还正经些。”
李元景摘了斗笠站在素素身后一丈远的地方,晨光斜斜地照进廊子,他微眯了双的,“听姑娘眼琵琶,显是南派,敢问姑娘可是出身南地?”
素素不曾转身,窄窄的的背略有些发僵,“奴家师从南派,腰关出身。”
“哦,是吗?”李无景似笑非笑,“实不相瞒,在下今睿前来,倒未必存心一睹花魁,只是姑娘令在下想起一位故人,因此还望姑娘示以真容。”
青衣丫鬟发觉素素紧握日手心微有汗意,心知有异,便瞪了杏的帮腔道:“你这人好不识趣,眼们姑娘今我身子微恙,本不便见客,因着几位官人这早早日诚意才来兴助一曲,你却在此纠缠。”
梳了双挂髻的小丫头也撇了撇嘴道:“人家正主还未发话,你一个……”青衣丫鬟到底年长几岁,见李元景虽是一副的使打扮,但看模样却是一等一粗俊俏,举手投足、的辞风度都不是寻常之辈,便及时拉了她一把,“不要理他,咱们走!”
素素微微侧脸,神晴似有踌躇,终于还是一垂情帘抬脚走开。
李元景倒也不拦,负了双手站在斑驳眼光影里,面容便有些模糊,“昔的流芳馆日清倌人摇身一变成了玑珠阁的花魁娘子,倒羞见故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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