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

四月二十八，吉。

平日略显冷清的将军府今日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屏州最有名的迎客来酒楼在半月前接到林管事的消息后，楼里的几个主事和厨子便忙活起来了，力求把宴席办的漂漂亮亮。关成业位高权重军务繁忙，他们不敢打扰，杜玲和林管事却是被抓着来回问了好几回。

宴席安排在午间，杜玲原想着早上照常去演武场练武，等宴席前一个时辰回去梳洗整理一番，再去赴宴，无奈雁荷比她这个拜师的还要激动，一早就拉着她在设宴的园子里这看看那看看。

“今日营里的大人们大约都会赴宴吧。”雁荷说到，瞥了眼脸色平静看不出半点激动的杜玲，有些好笑：“怎么好像我才是那个要当将军亲徒的，你倒成了个来讨酒吃的小医女。”

杜玲摸了摸下巴，故作高深：“这个嘛，也许我打小就受人瞩目惯了？”

“贫嘴。”雁荷斜了她一眼。

非战时，雁荷一般都在府里没有外出，只偶尔到妇人家里去看诊。杜玲和她日日相处下来，已成了关系十分要好的朋友。

园子里，林管事和酒楼来的伙计正忙里忙外，雁荷和杜玲也没有过多停留给人家添乱，待了一会儿便一道回了雁荷的屋里。

两人在屋里坐着聊天，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雁荷还给杜玲送了祝贺她拜入将军门下的礼物——一件贴身的皮甲。

“我自己可没这个手艺，是托了城里有名的绣娘帮我做的，这皮子韧，她也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呢。”雁荷说到。

“虽说将军日后定会为你备上这些东西，但眼下不是还没有嘛，你可不能嫌弃。”

“怎么会。”杜玲连忙摆手，“我一看就知道正好合适，你费心了。”

“那当然，给你处理伤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尺寸我心知肚明。”

“对了，等会你就把它穿上吧，军营里的人各个粗鲁惯了。将军从没收过徒弟，这回突然收了个女徒弟，怕会有人生事。”

雁荷说着，手指轻轻的点了点杜玲的肩膀。靠着她的悉心照料，那处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爱惜自己呀。”

*

宴席开始前半个时辰，将军府外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马，大多都是军营里的武将。

关成业没有特意放出消息，只叫了些亲近的人来赴宴，但他身份尊贵，屏州的几个知府、同知鼻子比狗还灵，迎客来收到消息的第二天，这些人的拜帖也都跟着来了，只是全都被关成业打发回绝了，连同送来的价值不菲的礼也一道打包送回。

他素来同文官们保持距离，只同谢家有些许来往。

杜玲坐在主位左下方的位置，关成业坐在主位上，外头进来的男人们各个人高马大，嗓门也粗犷。往往人还没见着，就能听到声响。

在镇子上，主人家设宴招待客人，那都是要到门头去迎客的，哪会像现在这样舒服的坐在位置上，客人进了门还要主动来跟前打招呼拜见。

这些武将进了园子后的行动也都很统一，先大声喊声将军好，叫人知道自己来了，再大步的走到关成业的面前行礼。行完礼后就会看向杜玲，用带着狐疑的眼神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再恭维两句诸如“这就是杜姑娘吧！一看就气势不凡！”、“巾帼不让须眉，将军的眼光就是不一样”，一听就不像真心话。

这个时候杜玲就要站起身，露出一个谦虚的表情，说一句“今后还要劳烦各位大人多多指教”，然后再收下对方送来的礼物。对方送了礼就会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给后头等着拜见将军和送礼的人空出位置来。

就这么来来回回的招呼了几十个，杜玲感觉自己的嘴巴都有些干了，趁着空隙赶紧喝了点水润润喉，然后等着下一个人上前来。

“指挥使童元良，拜见将军！”

指挥使？好像官阶不低。

杜玲想着，看了眼来人。

那人身材高大，留着长须，年纪莫约四十上下，长相凶神恶煞的，看着很不好相处。

能当上指挥使的人感知都不差，杜玲的视线再隐晦，也叫人抓了个正着，但她也不闪避，同那人直直对上视线。

童元良平日在将军面前显得毛躁了些，但在军营里却是有名的活阎王，手底下的兵各个乖顺的不得了，被他调.教的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眼前这个身材单薄的好像能被他一巴掌干倒的小姑娘却睁着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毫不怯弱。

“不错，很有精神。”

面前的男人说完，将手里的盒子往杜玲身上一丢。

“既拜入将军门下，就好好学，别丢了将军的脸。”

“是，谢指挥使提点。”

童元良出门时被公务绊住了手脚，来的晚些，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等他也入座后，这宴席就正式开始了。

关成业站起身，将手中的酒碗高高举起，朗声道：

“今天叫大家伙来府里喝酒，只为了一件事——替老夫做个见证人。”

他侧头看向杜玲：“玲儿，你到前头来。”

“我最后问你一次，我欲收你为徒，你意下如何？”

杜玲没有马上回话，而是双膝一跪，结结实实的给关成业磕了三个头。

“杜玲愿意！”

“好！那今日起，咱们便为师徒！”

关成业大声说到，将碗里的酒液一饮而尽。

底下的将士们不管心里是什么想法，也都各个站起身来把酒碗举起，齐声道：“恭喜将军！”

拜师，讲究的是三跪九叩。

杜玲真心实意的把它做完了，顶着红了一片的额头给关成业敬了拜师茶。

关成业喝了茶，又说了两句勉励的话，这拜师礼便算结束了。

底下的武将们只除了温朝这个年轻些，剩下的都是当爹甚至当爷爷的年纪，对自家上官收徒这件事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反正一个小姑娘，学些刀枪棍棒的也不稀奇，自家闺女/孙女在家学浸润下也会学些手脚功夫。

又不是要叫人进军营当兵打战，或是直接安排个什么职务带兵。

收徒嘛，碍不到他们，他们也管不着。

军纪森严，好不容易能痛快喝酒，多喝几碗才是正事。

从这些人的眼神里，杜玲就能将他们的想法猜的大差不离。不像士兵们听闻这个消息后的愤愤不满，甚至出口挑衅。这些军官们从她的身上感受不到威胁，所以不会有什么大反应，他们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比辱骂、质疑更让人难受。

酒过三旬，个别酒量差些的已经开始大声嚷嚷起来。关成业素来是该严的时候严，该松的时候松，将士们喝了酒撒欢他是不管的，别因为喝酒误了事就行。

平日里若是哪个将军收了徒弟，这些人定要好好灌一灌那好命的小子，今日却是不成了。

原先只藏在心里的轻视随着酒劲一道散发了出来，一个四十多的才好不容易当上千户的男人胀红着脸，一双被酒腌的浑浊的眼珠子牢牢盯着远处正和关成业说话的背影。

“温百户，你说这人和人之间的命就是不一样啊。”

坐在身旁的温朝瞥了这人一眼，没接话。

那人自顾自的往下说：“我不像你出身勋贵又身手了得，这么大岁数才捞着个千户，再过个两年又要被更年轻的顶了位置。”

“这倒不算什么，技不如人我心服口服，可你说女人都能捞个将军徒弟当当，那我是真想不明白。”

这人身边也有几个差不多境遇的将士，闻言也个个放了酒碗唉声叹气的。

“我听说这姑娘先前是个杀猪的，将军剿匪的时候还立了不小的功。”

“能是多大的功劳，估摸着也就是传个消息什么的，就算再怎么厉害，还能跟着我们上阵杀敌不成？”

“那哪成，这往阵前一站，不是叫对面笑我们没人！”

几人嘟嘟囔囔的，越说越大声，没注意到上头的大将军已经将视线投了过来。

“话又说来，将军要是真把人安排个什么职位进来那也没辙，只求别排到我头上来。”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说着，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酒。

离主位最近的席面上，几个官阶最大的正围成一圈坐着吃酒，杜玲跟着关承业也一同坐在其中。

这些人五感灵敏，更何况那几个酒劲上头也没收着声，都听见了那些话。

屏州参将许卫道将酒碗往桌上不轻不重的一放：“这群兔崽子喝俩口马尿就分不清大小王了，我替他们道个不是！杜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童元良冷哼一声：“喝点酒就这番模样，下次还是不要喝了，免得误事。”

那几个千户大多在许卫道手下做事，童元良倒不是给杜玲出风头，只单纯和许卫道不对付。

大家这些日子因着梁王的事心里都不舒坦。还是那句话，对杜玲没什么恶意，却也不耐烦给她解围。

守备出来打圆场，他做人素来圆滑，几句话便把这事翻篇了，大家便又开始喝起酒来。

“那些话，都听见了？”

关承业看着身旁面色如常的杜玲，没有刻意放低语气，童元良几人都听见了他的问话。

“都听见了。”

“那你是个什么意思？”关承业抚着胡须，“这军营，进还是不进？怎么进？”

许卫道撇撇嘴，没说话，又端起了酒碗。

“要进，光明正大的进。”

这个姑娘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分外响亮、坚定。

“童元良。”关成业喊了一声。

“属下在。”

“营里那批将士安置的如何了？”

童元良回到：“禀将军，那些上了年纪的兵卒均按将军的吩咐发了银子和路引，半月前已全部遣散，”

他知道将军问这事的意思，又补充道：“为补上这批空缺，下月初会在各府城里放出告示，从适龄青年里选批好苗子上来，告示也都已经分发下去了。”

“里头可有写了不准女人参加？”

“回将军，没有。”

“嗯。”关成业点点头，语气平淡：“那到时你便去试试吧，能不能叫人服气，面子能不能挣回来，就全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