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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幽

纪四爷背着手,佝着背,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脚上一双千层底早已踩得没了后跟。他站在灯影斑驳的堂中,宛如南地码头上随处可见的老挑夫,眉眼间却自有一股打惯滚刀仗的沉冷。良久,方声调轻慢地问:“阁下此来,是为讨还那笔‘无名齐’的账?”

祁韫垂眸,神情恭谨,却意味深长地笑道:“若晚辈并不知什么‘无名齐’呢?”

堂中灯火轻晃,仿佛连空气都随之一滞。

纪四爷微一点头,语气仍旧温和缓慢,如话家常:“那便请祁爷在我纪家歇息几日。南地向来好客,风俗淳朴,只怕怠慢了贵人。”

他语气落得极轻,转瞬便有几人应声上前等着擒住祁韫,眼中是残忍的笑意。

祁韫站在原地不动,她知道这一刻只容她开口一次,于是抬起眼来,嗓音不高,却透出一丝不容置喙的安定:“潮头已转,谁肯扶你们上岸?我便是来做这人的。”

纪四爷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眸中并无起伏,仿佛听到的只是句轻佻胡话。

“请吧。”

话一出口,那几名壮汉已然近身,正要将祁韫押住带下去,却见她抬起一只手,不言不动,可那气势,叫人不敢再随意动粗。

纪四爷眯起眼,看着祁韫不慌不忙抬袖一揖,才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那几个汉子离去。

这小子,方才踏进门槛时是怕的,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藏不住的拘谨、瞬间发紧的呼吸,骗不了老江湖的眼。

可如今不过几句话出口,他就笃定了自己不会杀他,那点惧意,竟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连眼神都沉了下来,人却像块不肯浮起的石头,教人捉不住底。

少年人的胆气他见多了,可像这样收得住、放得开的,倒是少见。

纪四爷缓缓眨了下眼,面上仍无异色,心头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

祁韫、流昭、承淙三人一走,原本热热闹闹的小院骤然空了大半,顿时冷冷清清。就连温州府也鸣金收兵,将“拖”字诀一以贯之,净是些士绅名流邀沈陵游山玩水、走访民情,沈陵三人感兴趣就看一看,不感兴趣随口回绝,也不必再刻意压制那身为公子的恣意脾性了。

至第三日,沈陵草草打发了几张辞不达意的名帖,实在无趣,下楼到院中透气。

云栊留在楼上习练器乐。别看她平日里风流恣肆、嬉笑怒骂,却实打实是名列京城“十二花榜”的花魁。如今独幽馆几乎全靠她一人撑起,玩闹归玩闹,她却是无一日荒废技艺。

祁韫十四岁时在江南谦豫堂首次做了张大票,有了经营股和巨额分红,头一件事竟是悄然回京买下濒临倒闭的“疏影楼”,更名独幽馆,又遣散了不愿留在馆中的娘子、仆从,最终自是只有当年同她母亲蘅烟无仇的留了下来。

云栊那时初出道不过三年,只是个小红牌。她秉性正直,最见不得不义之事。虽年纪尚轻,却因自幼与晚意一同长大,亲如姐妹,对蘅烟更是照拂有加。她还是小丫头的时候就言词锋利一力硬刚,明里暗里护过晚意和蘅烟这两个软包子不知多少次。

她虽与幼时的祁韫交往不多,却从祁韫回归祁家仍不忘本这一件事认准了是个极可靠的东家,故留在独幽馆,此后更以绝世美貌、惊人技艺与飒爽风姿红遍京华,稳居十二花榜多年,以“海棠”为名。

就连祁韫后来都笑道,该为了云姐给独幽馆更名为“烛照馆”,自是取苏东坡咏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之典。

祁韫买下独幽馆时便明言,馆中女子无须委曲求全,退籍赎身皆自由,且出手大方,得遇良人还会反送一份得体的“嫁妆”,原本的流昭便是这样欢喜离开的。

也因此,如今这偌大的独幽馆,留下来的不过云栊、绮寒、蕙音三位娘子,加上早已不染尘俗的晚意,再有夕瑶等十余名大丫鬟。从前最挤时,二位娘子共处一室;如今四人皆住独院,就连大小丫鬟们也各有单独房间。

馆中再无恶鸨催逼生财,众人日日随心所欲玩乐嬉闹,用度比照大户人家小姐,规矩却少得多,实是一处远离尘嚣的人间天堂。

沈陵在院中闲步,忽听云栊高妙的歌声自楼上檐间袅袅传来,音若穿林风,清越婉转,携着荷香拂过心头。院中日影斑驳,碧藤垂挂,远树蝉鸣隐约,偶有蜻蜓贴水而过,一切都美得恰如其分。

他听得出神,只觉比起平日近听更添一番趣味,不觉笑意盈然,伫足细赏。

却见承涟正坐在院中小石桌旁,阳光从树隙漏下,洒在他摊开的那本又厚又大的簿册上,而桌上尚叠着七八本大小不一的册子。

他眉头微蹙,指尖缓缓拂页,神情专注得很,倒让沈陵好奇起来,笑着打趣道:“承涟兄,平日只见你的手拈棋子、写绮词,从不见拨算盘、对账册,怎的今日做起世俗之事了?”

承涟淡淡玩笑道:“只怕你笑我俗气,这账册平日都是躲在房里深夜看罢了。”说着,语调微沉几分,又道:“辉山既将粮饷之事托付于我,我也只能撇开虚文饰面,尽快寻个破局之法,好早些办妥。”

这话一出,倒叫沈陵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此行不过是挂个名头,实则一路奔走、出力操盘的皆是他人,在朋友中独享清闲,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他袖子一卷,当即坐下,拖过那簿子说:“我也不能光吃饭不出力,来,让我也添把手,权当补补惭愧。”

承涟已又浸在账册里,闻言只道一句“有劳”。

沈陵看那堆册子,全是什么温州的“漕帮船运清册”、“粮引留底汇抄”,甚至还有“军需粮批照汇抄”和田亩鱼鳞图册简录,而承涟自己手里是一份去年的《通计仓折》,这是由道台、知府等按季或年向上陈报的官仓综合统计。

沈陵自己的老爹正是掌管一省财政的藩台,每到年中年底,案上堆满了各地呈来的这玩意,老爹更会脾气暴躁,全府上下动辄得咎,沈陵自是要避猫鼠儿般地躲得远远的,不想今日又撞进这字纸堆里!

论理,这些资料皆属机密,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图籍往往由县吏掌握,灰色买卖普遍,花钱可抄,只看出价多少了。

见沈陵味同嚼蜡面如土色的样子,承涟不由得笑了,掩卷说:“这几日,我已将温州田亩数、纳粮数、入库出库数大致对完,猫腻颇多。”

若祁韫或承淙在场,他定将出入数据细细推算道来,却知沈陵不懂这些,便只说结论:“温州田亩八十万亩,按一亩一石二斗计,年产九十六万石。”

“自先帝改税以来,我大晟征收不过三十分之一,如今地方借‘加耗’、‘折色’、‘派粮’等名目,实际征收却高达百分之八。以此计,每年应征粮近八万石。除去军需、官俸、赈灾诸项开支,尚有四万石左右应入仓。”

“我核了五年账,照这入仓数算,哪怕三年一损耗,也该积出十五万石的库存来。可仓里清点,竟不足十万。”

“隔壁台州不及温州富庶,仓中尚有十一万石,临近的福建福清府更贫,也在十二万上下。温州风调雨顺,反倒年年告急……”

承涟将指尖轻点在那《军需粮批照汇抄》上:“粮引去向不明,仓折残缺难全,军批更是前后矛盾,笔迹涂抹连篇,这每年的《通计仓折》,不过一纸虚文,掩人耳目罢了。”

沈陵立刻懂了:“章晦这贼胆大包天,粮银俱空,定是转手入了他与一干官员的私账!”

他眉头微蹙,似是回忆起什么,片刻后恍然道:“我倒记得,去年年底,好像听说过温州有个主事粮官竟自焚身亡……是不是仓大使来着?”

“正是。”承涟微笑点头,他久历浙江官场商场,动身之前,更是将地方情势细细研究,故了如指掌,“那人姓曹,名景川,正是去年年终述职的节骨眼上出了事——自焚家中,焚得干干净净,连个确切因由都查不出来,越发显得可疑。”

“可惜啊!线索断在他这里,若找到证据,咱们直接要挟那章晦给批贷粮条子,不就成了?”沈陵叹道。

却听楼上窗户“格”地一声推开,云栊倚窗笑道:“人死了,线索就没了?那可不一定,石头掉进水里,还有个响儿呢!”

沈陵与承涟说得入神,竟没察觉楼上歌声早已止歇,云栊静静听了他们大半谈话。

闻言,沈陵顿时一乐,起身作揖,带了几分促狭道:“女诸葛既开金口,还请屈尊下楼,与我等共筹大计。”

云栊风摆柳枝下得楼来,笑道:“这便该我出马了。这些官儿,上了秤没半两重,下了民间却是作威作福,是个‘千斤大老爷’。这仓大使在外面定有几个相好的,待我去本地青楼打听打听,准定摸到线索。”

这倒是承涟和沈陵从未想过的角度,一时惊奇,云栊又续道:“别说掌钱粮这等紧要职位,就是个县衙里扫地的,扫上三天也听了一肚子秘密。狡兔三窟,为了保命,说不得要在家中藏点上司同僚把柄,信不过老婆的,就送在相好的手里。”

云栊本就大沈陵两岁,何况论人情世故,五个沈陵叠起来也没她高。就连承涟亦笑赞:“还是云栊姐姐眼亮,咱们哥儿俩可得仰仗你这一趟了。”

云栊轻轻一笑,美若天仙,神采照人。她一掠头发:“算算也是时候了,馆阁快开张,姐儿们也都起床了。我换身衣服就去。”说着飒然上楼,叫沈陵承涟望着她背影又敬又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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