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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于家军

大益与吐域的战争,漫长的不知该从何年何月讲起,三国分立之初,吐域便占了中原边境的几座城池,益国君王百年来做梦都想收回腹地,进而一统天下,于是屡屡出兵。吐域人也没闲着,几十年来并不满足于已有的疆域,几度跨过边线掠夺生事。至赵家第四代君王赵彻执政,飞虎老将军于广率领于家军与吐域第一将军扎瓦你攻来我打去,前前后后没少在前线遭遇,吐域国没捞到多少好处,益国的损失也不可谓不惨重。

于敢他爹于陵下黄泉的时候我还未到,百花楼也还是曾经那个骇鬼听闻的阴森地方,据谢必安说于陵下葬时配着一柄玉剑,是于家标准的下葬行头,颈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大概是致命的地方。于陵去世,于家便只剩于敢最后一个男丁,于广大病一场一夜白发,他一生骁勇,那日却在大雄宝殿长跪,祈求于敢今生远离战场。

“糖油果子!”于敢从梧桐苑回家,看到了桌上的甜食,高高兴兴的塞了满嘴。他向阿爷提及过几日的校场赛马之事:“阿爷,我定要让他们看看于家剑法的威风。”

于广脸色一沉,想要制止,但终是没有把“不许去”三个字说出口,沉吟半晌,只叮嘱这皮猴子切莫争强好胜。

于敢不解,赛就赛个你输我赢,不好胜怎么称得上于家人。自从爹走后,阿爷就变的古怪起来。那时的他还不明白,手中的于家剑会带来怎样的命运。这柄剑沾惹了太多人的鲜血,刺穿过太多跳动的心脏,纵使佩在神采奕奕的少年身上,也无法洗涤昔日沾染的血腥。

于敢已经叫下人递了话给时容,到时候四公主就会看到自己英勇的身姿,他要向她证明,他是益国最好的男儿,好到值得托付一生。然而赛场上,一匹黑马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不得不退赛带着容儿回去。要是从前,于广远远见孙儿下马弃赛扬长而去,大概是要大发雷霆的,但现在,他的内心甚至对这份鲁莽感到一丝欣喜。帝王皱皱眉,说于家这孩子还是年纪太小,于广应声附和,这孩子不成材,绝不是他爹一样的好料子。

这番话传进于敢的耳朵里,他气鼓鼓的质问阿爷:“在您心中我就差这么多吗?”于他而言,阿爷的认可很重要。

阿爷看着院中满院的茶树,看着在于敢身上闪闪发光的于家剑,看着已近成年的于敢,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于敢十七那年,吐域再次来犯,益国派兵三路,于广作为资质最老的将军,任中路主帅,于敢随军,任右副将。

赵彻笑眯眯的问于广:“你家孙儿与四公主年纪相仿是吗?”

于广听懂了其中的提点,历朝历代配娶公主的,要么出身勋贵要么战功赫赫,四公主再不受宠,也是公主。广将军神色凝重的接了大印,他想,要是敢儿真的喜欢那位公主,他愿意用他的命搏一搏,可要敢儿一同上战场,他的心便拧成了一团乱麻。

出宫,一路行到兰桂酒家,看着店家打出来的幡子,于广想起了自己的老妻。她姓兰,是这酒家的小姐,单名一个荆棘的棘字。初相识时于广还为这拗口又无任何含义的名字取笑于她,现如今,这名字也只能在梦中偷偷唤两声。

他走进酒家,老妻和岳丈岳母都已离世,这酒家现在算是于家家业。说是家业,不过平平几间房,浅浅几壶酒,都是最平常不过,酵头还有妻子的味道,以前妻子总来这为他送行,后来为他和儿子们送行,现在只剩他自斟自酌。

“你知道吗,敢儿也要随我一同参战”,于广哽咽了一下,对着一个琉璃盏说到,这是兰棘最爱的杯子,放在这落了厚厚一层灰。他将琉璃盏倒满,想象着若是按夫人的脾气,怕是吵着闹着要进宫跟君王论长短,可她现在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宁静。于广拿衣袖擦了擦桌上的水渍,站起来,将酒杯中的酒悉心洒在地上,“我知道你会骂我,我也骂死了我自己,可是,君命难违。”

于敢早早在院子里等着,见到阿爷,高兴的冲过来,“阿爷,君王可说了让我与你一同前去的事?”

于广点头,没有高兴的神色。于敢却很兴奋,他将是于家最年轻的副将,父亲也是年至二十二才随阿爷作了从军书记,这次前线杀敌,他定当冲锋在前。

以前夫人在家,遇上这种情况就会将孩子们统统骂一遍,“冲杀的那么快,想过母亲和祖母没有。”可惜,没有人听她的话,这些不听劝的孩子们终于一个一个送回了尸骨。

旌旗招展,风声潇潇,队伍向着西边一路进发。到了西关,于敢才知道,他所憧憬的金戈铁马并不似诗人笔下那般绚烂,而是残酷的风沙和怎么走也走不出的崇山峻岭。西关现在已快是敌人的囊中之物,探子来报了三次,虽然形式严酷,但好消息是,这次来的不是扎瓦。兵分三路,化整为零,大军向着三个方向急速开进。于敢跟着阿爷,位于中路主力,若不出意外,他将直面吐域的刀锋。

然而飞虎将军没有料到,这次对手也换了路数,吐域人兵分两路,计划于东西合围,绕道而行。东西路军与吐域遭遇的时候,两方都打了个措手不及。于广带着于家军在既定的方向行进了半月有余,才收到东西路军的战报,幸好益国兵力更多,等老将军赶到,场面对益国颇为有利。

外围合拢,来的还是飞将军,对方军心大乱,奔逃中被斩杀者无数。几个吐域兵向外逃窜,于敢奔袭追讨,走出不过四五里,那几个兵见逃脱无望,竟调转马头,向着于敢冲了回来。你死我亡的时刻是来不及多思量的,于敢拔出剑,与对方的马刀拼杀。那是于敢第一次杀人,剑刺破喉咙的时候血会飞射四溅,染红了剑鞘上老虎的眼睛,马跑的快的话,正迎刀锋,可以见识到整颗头从高处飞抛出去。

之后这场景便常常出现在于敢的梦里,吓得他一身冷汗,那些头颅明明和自己长得无甚区别,都是好端端的人,却要互相置之死地,掉下来的头颅眼睛好像还会再转两下,在一片漆黑中看着于敢。那次回来,他吃糖油果子再不配玫瑰糖汁,深红的粘稠质地令他作呕。

大战告捷,班师回朝。以前若是无功而返,于广定会好好自省个三天三夜,现在看着于敢好好的睡在帐中,他居然觉着踏实。他轻抚了一下花白的胡子,这次若是机会合适,就向帝王告老还乡吧,叫敢儿做个山野村夫,也好过步他爹和叔叔们的后尘。

翌日,高堂之上,君王赵彻当众问于广,主力军无功而返,于家难道没人了?

于广无言。于家当然有人,他们各个是骁勇男儿,却连个囫囵尸身都没留下,衣冠就葬在院中的茶树下。那是兰棘在每一个孩子出生时种的,她最好吃茶,所以用这种方式纪念自己为人母的喜悦。现在茶树早已可采,种树的人和茶树纪念的孩子们却已永辞人世。上个端午,老妻兰棘突然采好每一株茶树的茶叶,洗净揉捻混泡在一起,喝了一个早上。下午太阳没下山,人便走了。她走时也问了于广一样的话,“于家怎么就没人了?”

于家,确实没人了。

夫人走的时候,千叮万嘱,哪怕留下一个,留下一个孩子。

但是现在,最后一个自己飞蛾扑火似的撞了上去。于敢急于建功,竟在朝堂之上口出狂言自请出征,战场上无坚不摧的老将军,急火攻心倒下了。

三日后的正午,陛下的旨意传到了家门口,于广托着病体从榻上起来,走出房门,身旁的于敢不敢正眼看他,用余光偷偷瞄着院子里的一切。陛下的旨意说,要求于家军全员开赴前线,于敢任右副将,于广多年来的老搭档陆北任左副将。

于广的朋友之中武将居多,尚在人世的现下也只剩一个参谋陆北,其余人也都逃不过埋骨青山的宿命。他们相识于年少,陆北是隔壁家乖巧的少爷,于广是于家那个煞星小子。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成为朋友的谁都难以想象,兰棘甚至一度觉得于广手里一定有陆夫子的把柄,不然按照陆北这文弱书生的面相,怎么着也该去做个士大夫的。然而陆北这人偏不按套路出牌,于广当年一句话,他就丢了手中的笔来到军营,一呆就是半辈子。

于广估摸着陆家的诏书多半也送到了,便跨上马,摸了过去。进门,见到一样和他怅然有所失的陆北,他栓马在朋友身旁坐下。陆北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玉面书生,等和他一起去过几次前线回来,绰号就变成了猛张飞。于广觉得此次皆因敢儿而起,他心中有愧,陆北比他还年长两岁,此番入敌作战,对这个朋友来说,堪比踏上鬼门关。

“老于,咱们自己去不行吗,留敢儿戍守西关以备支援也比一同犯险强啊,”陆老沉思半天,没顾得上考虑自己的生死,而是替于广忧思如何保下于敢。

于广摇摇头,干笑着说,“哪有副将留滞不往前线的道理。”若是可以,他不止想敢儿止步西关,更想陆北也躲得远远的。

陆北觉察出了于广消沉的气息,几日不见,这家伙多出许多老态。罢了,豁出两条老命保住一个孩子也不难,敢儿那孩子也自有他的机敏。看着眼前郁郁寡欢的于广,陆北深觉命运之滑稽。往前数四十年,他们俩是何等的潇洒,一个文一个武,吟诗舞剑,满是少年侠气,怎就变成了现在两个一身疲惫的老头。要是这次真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乏是一件美谈,要不要考虑葬在一起?

于广正惆怅转眼却瞥见陆北脸上忽如风起一般没来由的笑,便知道这老东西又在胡思乱想。人的性格,果真不会随年纪更改。

陆北站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老于,人生何处无归途,走吧,一起去吐域看看也是有趣,比天天与那些伪君子在殿前表演的好。”

这就是陆北的魅力所在,在他这里,只有有趣的事和无趣的事,没有危险的事也没有身不由已,这样划分尘世,总能给失意时的于广以安慰。儿时于广不好读书,陆北也说了一样的话,你对读书没有意趣,不读也罢,找点你有意的事作不就得了。于广因此弃文从戎,成了益国最好的武将,他挤出一个笑容,的确,虽然实力悬殊,但是即已走到这一步,也不必畏首畏尾。

“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于广也站起来,神色颇为凝重。

“裁军整员是你主帅的职权,今日就可发下军书去,若是家中老弱无人照看或有任何隐情的,都可卸甲归家。”陆北上辈子大概是于广肚中的蛔虫,他知道,于家军三万人,每一个都如同于广的手足兄弟,他想给其他人一个活命的理由。

于广已经习惯了陆北的心照不宣,颇受安慰的点点头。军书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送到了军营。于广心里也打起了鼓,毕竟求生是人的本性,若是兵士数量锐减,他也难逃追究。从晌午等到黄昏,路上的车马声越来越稀疏,一阵疾驰的马蹄从城郊传到陆府。花名册递回来,三万士兵,一人未少,三万名字签的整整齐齐。于广许多年没掉过眼泪,看到这名册,他的眼眶红了。兰棘说过,人心换人心,将士们愿意追随你自有他们的道理。

陆北知道,于家三万军,皆是可抛头颅的铮铮男儿。吐域蛮子夺了边境五城七镇这么多年,作为大益子民,上战场把它们夺回来是天经地义的。

老于,走吧,咱们且去看看。

高原上的风真烈,像是夹着冰渣的铁巴掌,抽在人脸上生疼。马睁不开眼,走的很慢,队伍行进了数日,只走出了几十里路。于广将自己囊中的一些物品分发给将士们,大家就地扎起了营寨。陆北则将自己的东西悉数给了于敢。这孩子和老于长的极像,于广年少的时候笑起来也很像只猴子,翻过院墙趴在陆家树上往下抛石子的时候尤其像。

这么多日过去了,于广始终未和于敢说一句话,于敢虽然心下难受,却也没有像往日一样主动求阿爷原谅,他铁了心要向全天下证明自己没有错。帐内的火炉升起,于广在微弱的光晕中不断摆弄着沙盘,向西不行,向北不行,分散迂回也不行,情况比于广预料的还要严峻。

陆北在旁观察了片刻,提出一个危险但略有胜算的办法——奇袭。按照大部队的行进速度,还有半月才能到达,速度慢消耗大,不如派部分强健的马先行,只到城下制造混乱即可,诱敌往我军埋伏处走,再与大部队合围,或许能消耗吐域部分兵力。

这倒是个办法,或者说,现在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集合队伍,我明日就动身”,于广在军中,冒险的事必是亲历亲为。

“不行,”陆北否定了他的想法,主帅当然要留在帐中坐镇,“我去”。

于广不同意,他这一生,亏欠陆兄太多。陆北年轻时的才学,绝对是状元之才,只因自己一句话就随着他来到了军营里。他没有妻儿,为了于家军殚精竭虑,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又被自己拖累回到战场。“我去,若是主帅战亡,你便带着其他兄弟回家。”于广将一只小旗插下去,对最坏的结果做了个预判。

“老东西,胡说什么!”陆北照着于广的胸口便是一锤。

“那就老规矩吧”,于广无奈的笑笑。两个人太心有灵犀,有时候也不是太好的事,他们俩不止一次对一个问题争论不休,最后两人约定,所有难以抉择的,就交给上天,就用最简单的法子,抛铜板。字面朝上,陆北去,光面朝上,于广去。三、二、一,大益通宝几个大字素面朝天。于广伸手想反悔,却被陆北一把拦住,“一把年纪,学会耍赖了?”

于广懊悔的抓抓头,就不该和陆公子赌抛铜板,这家伙简直有如神助,十次有九次都能如他所愿。年少时于广不信邪,追着陆北赌了不知多少次,结果,背着陆北上过一个月的学堂,给陆北守夜打一整晚的蚊子,还被赢走了十几串糖葫芦。

西风停,是奔袭的好日子。陆北带着一路人,快马加鞭,向西疾驰。于广也紧锣密鼓的开始筹划如何设伏。于敢的兵书没白读,在阿爷的指挥下,一路行军一路收集能用得上的土石木材,等到了峡谷之处,三日即将各处布置的井井有条。于广看着他一路上如此努力,心中五味杂陈,如果不是自己当初那样严厉苛刻的对待孩子们,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对建功立业有如此大的执念,如果这次活着回去,他一定不再对敢儿提任何要求,只管辞了官,和陆北谈天说地,喝酒吟诗。

计划起初很顺利,陆北按照计划时间抵达吐域人的楼下,把这辈子学过的污糟话统统吐过一遍之后,就诱着乌泱泱的吐域士兵向于广设伏的地方撤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两人不眠不休的筹划了三天,探子的马跑死了三匹,谁也没算到,会在陆北撤退的时候遇上风雪。

天空晴得超乎寻常的时候,吐域人便放慢了脚步,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高原上,这样通透的天下一秒便是风的弥雪。果不其然,还未等陆北反应,黑云卷地而起,狂风怒号,风中还夹杂着沙石和折断得树枝。陆北意识到大事不妙,命队伍寻找掩护得时候,云已经低压在人身上。不多久,鹅毛的大的从天上倾倒下来,像是压的人喘不过气雪棉被让撕破了被面,里面得棉絮飞泻而出。

于广看着天上的的,狠狠锤桌,千算万算,失了这一算。三十年前也出过一次这样得事,陆北在风的中与于广走散,于广带着所有人雪天搜寻,万幸陆北虽拖延了几睿,最终还是完好的损雪回来了,若不是那次命好,陆北早就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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