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转瞬即逝,入了春,万物复苏。树上开始长新芽,萝依种下满院子的草药也冒了尖,一夜之间长出了花骨朵,紧接着就要开花。
姜合脱了厚厚的狐裘,换了薄些的大氅,站在廊下看着客衣与小药童一起侍弄着花草。
不远处的温泉池子里注了新的温泉水,那方温泉年前不是很热,开了春后,有了这股新水注入,现下这温泉比去年更加清澈温暖。姜合看着那热气蒸腾的池子想着,以后怕是不用再专门泡药浴了,将草药扔进池子里不一会便能发出药性,还省得麻烦。
春回大地,侯府里热热闹闹的,一下人从大门前跑了进来。
“殿下,西京营的赵统领求见。”
西京营的人不常来侯府,姜合道:“直接请进来吧。”
“是。”
这会儿这后院中皆是时常伺候内殿的下人,姜合并未挪动,而是让下人直接将赵厦带到了此处。赵厦穿着常服走了近来,站在廊下与姜合见礼。
“属下参见菁王殿下。”
“起,赵统领来此,可是有什么事?”姜合问道。
赵厦道:“回殿下,侯爷到东州一月有余,如今东州布防已有了大致样子。晨起侯爷的折子传到了京中,臣刚从宫中出来,特意转道,来给殿下送信。”
“转玉的信?”姜合讶道。
二人从不传信。且不说从前未成婚,章暮在北边时就没这习惯,那时司空絮还在,一来是她怕信送到时,章暮正在要紧的时候,扰了他的心绪,二来更是那时京中对边北局势十分的敏感,崇明皇帝怕有人插手边北之事,送出的信和物多数会被人拦截拆开,有甚所说也会暴露在人下,哪怕皇后亦是如此。
是以,章暮在边北时,司空絮从不给章暮写信,而是直接送物,如四季的衣物,所得的新鲜玩意儿等。
如今司空絮已去,二人也已成婚半年,这半年虽未日日在一处,但他们之间的事也都会让对方知晓,实在无事需写信说明。就是非要写,二人也不知要写些什么,总归是日后相见总也能将事说尽。
“是家书。”赵厦笑了下,踩上了一阶台阶,道:“侯爷怕宫中人不老实,特意让咱们的人带回来的,吩咐了要好好交到殿下手上。”
原来是家书,姜合捏着手中厚厚信封,忍俊不禁,“多谢赵统领,进来喝杯茶吧。”
“多谢殿下好意。”赵厦连忙道:“如今皇上身子大好,前些日子下令要出宫巡视京城,命东西京营好好布置,臣领命陪着,这几日西京营事忙,臣这就得回去了。”
“是啊,眼看就到日子了。”
崇明皇帝上次朝会,提及此事,众臣还阻拦道陛下刚刚大好,不可劳动,全被崇明皇帝挡了回去。
“殿下若有吩咐,随时派人去西京营就好,如今西京营都是咱们自己人,殿下可放心。”
“本王知晓了,多谢赵统领。”
“殿下客气,臣告退。”
“客衣,送送赵统领。”
客衣起身道:“是,赵统领请。”
廊下微风拂过,姜合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拆开了那封家书。厚厚的纸张包裹着一物,姜合先将其放在桌上,打开了最下面的信。
“怀珺,春至,近来安否?”
入眼便是这么一句话,姜合笑了下,翻看着后面的几页纸。
章暮零零洒洒写了许多东洋趣事,光是这些事就写了四页纸,随后他又说起萝依与章亭峥如何日日在他眼前碍眼,又过一页纸后,说起自己,章暮恨不得将每日吃了几粒米,走了几步路都写上,一段末,忽而掺了句:“三十七日未见,甚是思念殿下,东州事将入正轨,不日便归,请君念之待之。”
姜合想着章暮蘸墨捏笔的样子,轻笑了下,手指反复地在那句话上摩挲。
最后一页信纸上,不过几字便占满了整张纸,“东州渔民说,他们会将心事说与海螺听,海螺能寄语给远方的家人。我知君念我,是以我也将思念说与它,怀珺,海螺知我意,吹梦寄与你。”
姜合小心的信纸压在桌上,伸手拆开那只被包裹着的海螺,海螺不过巴掌大,通体洁白,螺身上有些凸起。姜合将那只海螺举起,耳边登时传来一阵阵海风的声音,他细细听着,似是真的听见了从远方传来的思念。
章暮向来是豪放不羁的,但他对姜合的种种确是细腻如雾,处处包裹着他。姜合捏着那海螺,心道幸而他们之间并未受到皇帝的影响,章暮对自己还是这样直白。
客衣回来时,姜合正低着头,嘴角噙着笑看着那海螺。
“殿下,司空大人派人来传话,说是董不生那边已安排好,只等殿下去了。”
姜合抬起头,嘴角散了些许笑意,“去安排吧,明日出了宫,便去见董不生。”
“是。”
皇帝已基本大好,又能重新操持着朝政上许多事了,是以,姜合今日上朝后,只在宫中待了一个时辰便出宫了。
出宫后,姜合去司空府用了午膳,在府中小憩过后,他跟着司空越上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一路出城往外去了。
京郊的小院里,司空越将董不生藏在此处,周围派了几十人守着。二人刚一下马车,姜合就看到周围要紧之处,有许多人不经意地做着活计,实则是都在紧紧地盯着此处。
“怀珺,进去吧。”
“嗯。”
二人一同走了进去,董不生正坐在床上喘着粗气,姜合看着他,倒真是感觉出来了他近来受惊不小。半年多不见,从前高壮的董不生,现下已瘦的皮包骨头了,因着在狱中常年不见日头,到了这他也不敢出屋门,此刻他那脸上也是惨白一片。
董不生看见姜合的那一刻,如是看见神仙下凡来救他似的,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他掀开被子,飞奔下床跑到姜合身前,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殿下!”
他跪地的声音挺大,姜合往后退了一步,看着他道:“起吧。”
那日,司空越的计划定好后,一到狱中便与董不生说了姜合的话,董不生在狱中几年,早就呆够了,姜合话中又多有原谅之意,董不生本在犹豫徘徊着,那刺客的到来,彻底奠定了他的想法。
那人竟是真的要杀他,他虽是想过不能全须全尾的离开京城,可万万没想过要横着离开这里。
董不生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光亮,现下站在他面前的姜合如同神祇一般。
三人移步到一边的矮几上,姜合与司空越无心与他周旋,董不生也不敢再胡言,司空越拿出案本,道:“你日夜盼着殿下来,今日殿下来了,且只来一次,若你再敢乱说,那本官与殿下便再不管你了。”
如今情势再不能明了了,皇帝下令让人审他,审了几次他未说出什么,皇帝便再没下过命令。那人让他佯降,他进了牢中,那人只吩咐过几次事情,后面便再不提放他出走。他若不知太平皇后之事,那姜合现下与他也定是无交集。
他如今在京中尴尬得很,若姜合再不管他,那他过不了几日怕就会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董不生胸膛起伏着,他看了司空越的案本,又看向姜合道:“只求殿下保我性命,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如此说,姜合反倒是不着急问了,转言道:“你为何如此惜命?”
生在世上,无人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可有一类人却除外。在姜合看来,董不生所做之事,与死士之职不相上下,这等人向来无牵无挂,时刻做好了死的准备,是以董不生如此惜命,姜合很是好奇为何。
“我有一妻一子一女长在南州。当日姜无找上门,我知晓他的话不可信,便将家人送去了南州,自从做了红玉楼下事后,我与他们相见不过十次,后再未相见期间,只传过一封信。”董不生满脸愧悔,道:“他们还在南州等着我,送他们出走时,我的小女儿刚会叫爹。”
司空越记下后,问道:“你既知姜无不可靠,为何还要帮他做这不要命的差事?”
“并非是帮姜无,人在世上,就会留下生的痕迹。”董不生摇头道:“那时我原本不打算做此事,却也知只要有人找上门,此人又是皇子,拒绝起来定是难如登天。所以早早的将我的妻儿子女送去了裘州乡下,但他们,在我打算拒绝姜无的前一天,被人找到了。”
姜合问道:“你为此人办事?”
“是,我的家人捏在他手里,我不得不听他的话。”
司空越问道:“他要你如何?与姜无要你做的……事一样?”
后半段司空越未说出。
“非也。”董不生道:“他要我听姜无的话,为姜无做完事后,想法子与那时的南洋朝廷联系上。”
“他要做什么?”姜合问道。
董不生摇头道:“不知,我这些日子猜出他原本之意,可能是要利用南洋朝廷为自己做事,毕竟他在我与南洋朝廷来联系上后,向南洋王上说了不少割地赠与的亲近之语。后过了几年,您与侯爷南下,打乱了他的计划,从那时起他才又开始与我频繁通信,并且让我用上了几年来在南洋积攒的人脉。”
他们不详细问,董不生也一直用他来代替,姜合忽然心间突跳两下,不想在此时问出此人的名字了。
好在此人所做之事,不说名字也可细细说来。
姜合从头开始问起,最早便是从南州还是南洋,他们刚到裘州时,“为何栽赃李光学,是你的主意,还是你背后之人的?”
董不生答道:“是我的,当时您与侯爷听了赵录的话,已然开始怀疑到我头上,他要我保全自身,李光学头脑简单,是最好的替罪羊。”
“李光学被关在将军府地牢时,也是你派人前去将他杀了的?”
“是。”
“红玉楼所出的女子是否是那人让你送去京中的?”
“是。”
“目的呢?”
“拿捏京中的官员。”
司空越笔未停,一连写下董不生的罪证,姜合接着问道:“你方才说,我与转玉南下后,他要你动用了南洋的人脉,他要你用这人做什么?”
“挑起南洋王上与白起的征战之心。”董不生道:“殿下,此事说来话长,就连您南下之前,京中接到的东洋人上岸的消息,都是他放出去的。他放出此消息的目的就是让侯爷南下,在侯爷对付东洋人时,引南洋人乔装,将侯爷杀掉。”
那时的章暮刚刚回京,刚被皇帝封侯又大肆封赏,那时他手中,只有边北的兵权,难不成此人是为了兵权?又或是皇帝对章暮这一番动作,挡了他的路,所以他才对章暮下手?
司空越皱着眉,姜合问道:“他放出消息的目的是为了针对转玉?”
“是,侯爷慧眼。”董不生道:“借东洋人生事此招未成,他又传信来,让我继续挑起南洋与大楚的对立,务必让两处兵士打起来,由此借着侯爷不在裘州的机会,前去将军府中与您透漏些许当年事。”
司空越与姜合对视一眼,果然,董不生背后之人知晓前事。
“那事之后,你可还为姜无办事,他可曾吩咐你什么?”
“姜无的吩咐,多是不可让侯爷再立功回京,让我多次进行干扰,他要我只敷衍着姜无便罢,不必为他真的做些什么。”
由此见,此人并不忌讳章暮再次立功。既不是为了兵权,又不是挡了他的路,难道他只是单纯的想让章暮死?
竟有如此单纯的仇人。
“你在裘州所做那些对百姓不利之事,是否也是你背后之人教唆的?”
“有些是,有些不是。”董不生看着姜合,等着他继续问。
姜合问道:“红玉楼,是如何建起来的?”
“殿下想必听说了,早薨的公主被拿来当挡箭牌的事。”
“嗯。”
董不生道:“红玉楼所在之处,确是裘州乃至整个大楚南风水之地的阵眼,此处风水每日轮转,地上地下两处互不相让,来去之间可冲散一切秽物。早年有一游僧曾路过此处时说,此地不可升起建筑,却也不能空着,最佳方式便是建一条宽阔大道,在旁竖立一棵桃树。当时的裘州州牧并未听,一直空着。”
司空越记下,随口说道:“本官记得红玉楼是皇上下令修建的。”
“是。”董不生道:“后皇帝听闻此事,多次派钦天监中人南下探查,得到确切消息后,皇帝并未采纳那游僧的意见,而是打算在此建起一座寺庙。初建之时,钦天监众人很是支持,可画好图纸后一大臣却说,红玉楼之下可镇压世间最阴邪之物,若是建起寺庙,地上风水盖过地下,风水相冲,阳盛阴衰,倒是不好。”
崇明皇帝最是相信这些,只是他下定的主意非常人能改,姜合轻嗤,“那人说了什么鬼话,让皇帝改了主意?”
“那人说活人之中,最阴之人便是女子,若此处全是女子,会改变地上风水,将原本旺盛的好风水带走,那此地将会变为灾邪之地。可若阴阳交合,有阳气的去留,便会维持地上地下平衡。”
“荒谬!”司空越怒道。
董不生苦笑道:“现下听着这些话,确是很荒谬。”
姜合问道:“你身后之人,可插手红玉楼建造之事了?”
董不生道:“并未。”
司空越一脸怒气未散,问道:“那些被拐骗去的女子与那些药物都是你背后之人下令如此做的吗?”
“大人,我只为他们做事,那些东西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办法凭空造出来。”董不生避开一问,答了一问。
姜合想起那些被药物填满的女子,吐出一口气,“那药物存放的方式,可是你自己想出的?”
到底还是逃不过,“是。”
“不可饶恕!”姜合咬牙道:“她们原本是世间最美的花,你却将她们剥的只剩下了骨与皮!”
董不生未言,他虽不愿再想起从前裘州的事,可此事确是他所为,他无从辩驳。
心随境转,人心易变。
从前的董不生亦是饱读诗书,一心想为皇帝,为天下百姓做些好事之人。但那掌管红玉楼的差事最终落在裘州后,一切都变了。当时刚入官场的他无权无势,无人想做的事只能落到他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他清白的家世改成了个开妓馆的,他也曾想抗争,但不听话就是一死,他非独身一人,又能如何抉择。
身在污秽之处久了,他见惯了那些女子如货品般让人送来送去,如畜生般一夜辗转于不同屋子,他原本也是想救下这些人的,可上有朝廷,下有大官压着,他又能做多少呢?
不能同流,那便只能合污了。
渐渐地,他变得面目全非,从前抱负远大的自己早已消失不见。他变得视人命如草芥,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剥皮抽筋,将开得好好地花,摧残成一抹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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