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机场的路短暂又漫长。
网约车司机一边同手机里的三五好友发语音聊天,一边暗骂前面的车辆行驶缓慢,嘴忙了一路就没停过。
他透过后视镜,飞快的瞥了眼面朝窗外沉默不语的许离。
“小伙子,你飞机来得及吧?”
“来得及。”
许离提前五个小时就出了门,既是不愿在住处多待,也是为了避开江予怀上班的点。
“那就好,我看前面啊,堵得不行嘞。导航上这段路都红了,开开起码要个半小时。”
司机还在喋喋不休,许离却不想再聊,干脆拿出降噪耳机戴上,果然世界瞬间安静了不少。
他手指随意点过屏幕,打开音乐软件,开始随机播放。
是一首粤语歌,许离没听过,但能听出悲伤……
手指停在空中,犹豫了一秒,还是决定让它继续放下去。
悲伤就悲伤吧,本来许离也很悲伤,正视情绪,就当给被压抑的它留个发泄口……
伴着音乐一首首播放,许离很快就到了机场。
“小伙子,再见。”司机把行李递给许离,站在车边挥了挥手,热情的同他道别。
许离愣了愣,没想到,最后向他道别的,是一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笑了笑,“师傅再见,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送给他,也送给自己。
早上九点,许离刚过完安检,手机就跟发疯了一样开始不停震动,把他手指都震麻了,低头一看,是梁华的电话,连着打了五六个。
许离怕有什么急事儿,连忙回拨过去。
“梁华,出什么事儿了?”
“许离,你已经上飞机了?”
“没有,刚过完安检。”
“这样啊……”
“怎么了?”
梁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前言不搭后语的胡乱说了半天,最后鼓起勇气跟许离坦白:“是江予怀……”
许离心里咯噔一下,蹙起眉,“他出事儿了?”
“不是。但是……我说了你别生气。”
许离叹了口气,“说吧。”
“昨天晚上,他来问我你的情况,我就把你要离开这件事告诉他了。不过你放心,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说。”
“嗯,猜到了。”
昨天晚上江予怀摁响门铃,但没有等到许离回应的时候,许离就已经猜到他会去找梁华。
至于梁华告诉他这件事儿……压根不需要猜。
“我没告诉他你的航班信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许离安静的听着,沉默不语。
“这个点,江予怀已经到机场了,他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没听到许离回答,梁华以为会有希望,轻声问:“你还想见他吗?”
许离扯了扯嘴角,低头说:“不了吧。”
语音外放,梁华担心的看了眼身边的江予怀。
他脸色难看,面部僵硬,手机里“许离”的名字像是个无底漩涡,吸走他所有注意力,霸占着不松手。
江予怀时间卡的很好,如果按时出门,他有把握见到许离,只是他没想到许离会为了躲他,提前那么久出门。
“不了吧”三个字如同梵音萦绕在他耳边,久久难以消散。
梁华的手落在江予怀肩上,轻轻捏了捏。
电子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红色航班信息照的江予怀眼睛有些干,他用力眨了眨,忽然没头没尾的说:“他真的把我忘了吗?”
电休克治疗也许会让患者短暂忘记部分事情,但不会造成永久性失忆。
这一点江予怀知道,可他却还是着了魔似的想要知道一个答案,也许,只是想求个安心。
……
“许离,你真不记得江予怀了吗?”
梁华不相信,占据心里十多年的人真的能这么快忘记。
许离靠在病床上,如他所想,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梁华突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也许就像昏沉时的梦境般,外界无数次强迫许离忘记江予怀,可最后他还是能记起。
梁华:“你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是因为他妈妈?”
“有一部分原因吧。”许离翻了个身,避开梁华的目光,久久没再开口。
……
“许离没有忘记你。他只是去找他自己了。”
梁华把一本不算薄的本子递给江予怀,“你看完这个就知道了。”
“是什么?”
“许离留在医院的日记本。护士把它交给了我。”
江予怀挑了挑眉,视线落在第一页里用软笔字写下的“许离”两个字上。
封闭病区为了绝对安全,连一丝锋利的物品都不允许出现,水笔、铅笔、圆珠笔更是不用想。这支写字用的软头笔,也是许离求了护士很久才拿到的。
许离性格沉默内敛,可字迹却大方舒展,后几页纸被洋洋洒洒的填满,沉甸甸的落在江予怀手里。
梁华:“江予怀,放许离走吧。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当别人的附属品,更别说是许离这样自尊心极强的人了。”
“当然,如果你想找他,我知道我肯定拦不住你,只是……我还是想劝你,放他走吧。”
让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而不是每天患得患失,在和江予怀的比较中自我打压,自我沦陷。
忘记过了多久,江予怀双腿开始发麻,双手耷拉在身侧,指节无力的颤了颤。
刚才那通电话,是自许离住院到现在,江予怀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短短几秒,在江予怀心里被无限拉长。高中时代许离投来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重逢后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交谈,每一次肢体接触,每一次鼓起勇气,都被压缩在了这短短几秒内。
许离弃之如敝屣,将过往剜除,通向新生活,而江予怀却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捡起,捧着自己和许离之间所有的回忆,等许离回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注意。有乘坐x1111次航班前往洛杉矶的乘客,这是最后一次登机广播,您乘坐的航班马上要起飞了,请立即前往B19登机口登机,舱门将在五分钟后关闭。谢谢。”
混着广播播报声,江予怀点了点头,声音轻到只有自己能听到:“好,我等他。”
江予怀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直到夜深人静,这才有勇气细读许离留下的日记。
手指轻轻抚过纸面,日记本成了一道时空门,凹凸不平的字迹是钥匙,江予怀透过一行行文字,藏在纸面筑成的单向玻璃后凝视许离的眼睛,体会他的体温,感受与他同样的痛苦、绝望与孤独。
日记从第四天开始。
[今天是住院的第四天,我想,我必须写点什么,否则,我很快就会失去对于时间的概念,到那时,也许我就会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头脑迟钝,丧失情绪,变成一具只剩下人体基本活动能力的傀儡。
这里的生活实在无聊,除了每天能去休闲室看一会儿书以外,一切都令我厌恶,可又难以挣脱。]
[住院的第九天,今天江予怀来了。我没有见他。我让护士转告他,下次别来了,就算他来,我也不会见。
其实,上一次是我骗他的,我根本没有忘记他。当时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没办法。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这一段,许离似是幻觉发作,纸面被笔尾磨烂,墨水落下,留下一大摊墨痕,江予怀只能细碎的拼凑出大致内容。
[住院第十三天,今天康华刮起了大风,护士告诉我江予怀又在楼下。我透过病房布满防盗栏的小窗户往下看,他好像瘦了,站在那儿,气质不凡,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像尊雕塑,我一眼就能找到。
江予怀真犟,我明明告诉过他别来,我不会见他,我不懂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这几天南方地区大降温,屋外刮风又下雨,尽管病房的窗只能开一小条缝,我也还是被灌进来的冷风吹的直打哆嗦,更别说在楼下站了这么久的江予怀了……
为什么……]
[住院第十五天,我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出院,他告诉我,我恢复的状态不错,再治疗几天就能走。
看来,我的长期作战计划还是很有效的,只要继续骗过他们,离出院应该就不远了。]
[住院第十八天。
今天我读到了一段话,“不是人有欲望,而是人即欲望,这欲望就是能量,是能量就是运动,是运动就走去前面或者未来,前面和未来都是什么和都是为什么,这必来的疑问使意义诞生,上帝便在第六天把人造成。”
这段话出自史铁生老师的《我与地坛》。看到这儿,我想了很久很久,周遭病友的尖叫呐喊仿佛都与我无关,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找寻属于我的欲望。
我的欲望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健康的身体,也许是有一天能和江予怀比肩……我也不确定。
但现在,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不能再任由感情把我束缚。
我该走了,也必须要走,去远方把我缺失的灵魂补全,走去未来,探寻属于我存在的意义。]
[住院第二十五天。隔壁病房的小男孩儿在这儿过了属于他的十八岁生日,真为他开心,却又心疼。
这么美好的十八岁生日,他却只能被关在这儿……不过听护士谈论,他的病情已经控制的差不多了,或许再过几天也能出院。想来,我们说不定能一起离开。]
[住院第二十八天。今天站在窗前发呆的时候,有一只通体黑色,长着红喙的小鸟落在了窗外,它似是不怕生,盯着我看了好久,我也看它,像是在进行谁先眨眼谁就输的比赛。后来,我眼睛干的直往外冒眼泪,它大概是看我太认真,比不过我,气的飞走了。
险胜,还挺开心。]
越到后面,日记里关于江予怀的篇幅出现的越少,直到最后,通篇都不再有他的名字……
江予怀深吸一口气,关上台灯,把自己彻底隐于黑暗之中。
“喂,Gary。”江予怀窝在公司办公椅里。
一晚上没睡好,他声音沙哑松散,还带着些许鼻音,把Gary吓了一大跳。
“Darcy,你生病了?”
“没。”江予怀吸了吸鼻子,“就是有点着凉。”
“德海换季温度一上一下,确实很容易感冒,你好好照顾自己。”
“嗯。有什么事儿吗?”
“对了Darcy,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之前托我问关于你朋友远程心理咨询治疗的事儿,我夫人同意了,并且她随时可以为此空出时间。只是不知道你的那位朋友什么时候需要呢?”
这件事Gary不说,江予怀都快忘了。
他喉结微动,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沉默许久,开口道:“抱歉,Gary。我朋友……前几天离开德海了,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或许也不再需要我的帮助。”
江予怀没想藏,所以Gary很轻易就听出了他语气里的低落。
“I''''very sorry to hear that.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Darcy。但,只要后续你有需要,可以随时和我联系。”
“嗯,谢谢。”
挂断电话,江予怀无奈的瞥了眼身旁欲言又止的陈缄。
“你想说什么就说。”
陈缄清了清嗓子,“所以你是怎么想的?要去找他吗?”
昨天梁华的那番话,江予怀回家后想了又想,最终还是退了那张几日后飞往美国的机票。
“不去了。”
“想好了?”
“嗯,不去了。”
他和许离之间的距离……该怎么形容。江予怀觉得,就同身上的衣服一样。
哪怕他已是集团掌权人,可说到底也不过是被困在这苍茫尘世中的一员,每日谨言慎行,西装领带,所有的生活都被禁锢在条条框框之内。
可许离不同。
衬衫、t恤、夹克,想穿什么穿什么。
他是自由的,没人能将他私有,他也不该一直被困在这四方高楼、只剩冰冷的城市里。
“我会等他,无论多少年,我都会等他。”
室外太阳高挂,平等又无情的炙烤着每一个生物,只是看一眼,周身就仿佛被热浪席卷。
江予怀收回刺痛的目光。
不知道10400公里外的洛杉矶此时天气如何……
不知道许离现在在干嘛,找到住处了吗?
能吃得惯美国的饭菜吗?
一个人走在街头会有一瞬间想起朋友吗,会想起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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