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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晓

我的故事,就像无数寻常的话本子,它失去了戏剧性,无趣、悲哀又平常,你从看见开头的那一刻,就能猜到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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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空气里透着丝丝凉意,是初秋的早晨。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各种小贩叫卖声不断,宋文晓同往常一样在街头支起摊子,上面摆满了新鲜的蔬果,身侧跟着她的孩子。

“阿玉,”她轻轻唤了一声,稚童便立马抬起头,睁着大大的眼睛望向她的母亲,“今日人不多,不需要你帮忙,来,”说着她从布袋中摸出几文钱,放在宋玉的手心,“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晌午前记得回来就好。”

“嗯!”宋玉借着她递钱的手蹭了蹭她毛茸茸的脑袋,应一声,便哒哒哒地跑远了。

她对宋玉一向放心,她虽只有八岁,但却像个小大人,常常帮母亲卖菜、收钱,极懂事,做事有分寸,跟这条街的各个店家也都亲近,人缘简直比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要好。

而近日,宋玉不仅要帮着她,还要开始顾着学堂的一些事,小小的孩子难免疲惫,于是趁着学堂休沐,宋文晓便想着让她自己去玩会儿,放松一下。

“老板,这白菜多少钱?”

客人的问话声拉回了宋文晓的思绪,她应着话,忙碌起来。

少了宋玉,她一个人一直忙到了晌午过半才得空歇息,就在她想着回去要给宋玉做些什么午饭时,才恍然发觉,宋玉还没回来。

宋文晓一下子慌了神,她的阿玉一向很乖很懂事,绝不可能出现晚归的情况,除非……

宋文晓的脑子顿时变成得十分混乱,千万种设想不受控制地朝她涌来,却还要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上想,理智的弦紧紧绷着,她得找到宋玉。

好在宋玉在这一片人缘好的不得了,几经打听,她得知宋玉跑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巷子里。

巷子幽深僻静,午后猛烈的阳光也只能照亮入口处的一小片地方,宋文晓急急踏入巷中。

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明明外头烈日当空,明明刚才还因剧烈运动而满头大汗,明明她滚烫发红的脸、湿濡的手掌,都在昭示着,此刻她的体温热得惊人。

可当身体完全没入阴影的那一刻,入骨的阴冷感便渗透进全身,汗液干涸在脸侧,她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她不停地叫着宋玉的名字,而回应她的,只有老旧的墙壁。

忽的,她的脚下好像踩上了什么东西,她愣了愣,木然地低下头。

光线太暗,她的眼睛才刚刚适应这种环境,只能依稀辨认出物体的形状,似乎是什么浑圆的东西。

她只得蹲下身,这才看清,那是一串糖葫芦,似乎刚吃了一颗就被丢在地上,沾满了灰尘,最顶部的山楂脱落出来滚在地上,正是刚才被宋文晓踩到的东西。

她记得的,她的阿玉,最爱吃糖葫芦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去的,原本不算长的巷子,在她脚下却仿佛无止尽的绝路,前头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没能漏进去一丝光。

最后,她终于看见了她心心念念的身影,那么小一个,蜷缩着。

她轻轻唤着她的名字,但她却没能再抬起她大大的眼睛望向她的母亲,宋文晓手中那毛茸茸的触感似乎还没退,让她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暗色的血液模糊了她的脸,布衣上,血腥味与尘土味杂糅,她的双腿仿若失去了力气,一下子跪落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将她的孩子圈在怀里,还是那么小一个,头发毛茸茸的,但她温热的身体已经无法捂热怀中冰冷的人了。

她张着口,嘴唇颤动,喉咙却像是被堵了团棉花,眼泪一颗一颗地滑落,整条巷子寂静无声,吞没着鲜活的生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条小巷的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抱着她的阿玉穿过人群。她带着她来到县衙前,妄图求一份公正,她打听到了的,是王家的少爷把她带进巷子的。

可不巧,王家夫人刚刚从县衙里出来,轻轻瞥了她一眼。

知县头顶的乌纱帽刺得她眼睛发红,她恍然间觉得那好像不是墨色,而是一种极暗的红,如同宋玉身上干涸的血液。

毫不意外地被赶出县衙,知县嘴角那抹讥讽的笑如尖刀般刺进她的心脏,她突然很想跟他拼了,哪怕只是用生命换取他一块被咬下的肉,可是她不能,她的孩子还不得安息,她还不能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重重地击打着县衙门口的鸣冤鼓。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却也无法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那门的颜色是一种肃穆的黑,她却不敢多看一眼,这颜色,只能让她想到那条巷子。

此刻,她的夫君,方行也赶了来,他是个书生,如今开了间学堂教起了学生。

他的双眸也红的发狠,宋文晓让他先带阿玉回家,她不忍心让幼小的孩子如此早地看见父母狼狈的模样,看见世界的不公。

方行咬紧了唇,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着心爱的妻子失去生气的模样,感受着怀中孩童冰冷的身躯,他开口,声音嘶哑:“你放心,我把阿玉送回家后就出发,我去州里告、去京城告,也一定要为阿玉讨个公道。”

宋文晓没有拦着他,事实上她连开口说个不字的气力都没了,她轻轻转过头,看了一眼县衙门口另一侧立着的,写着:“越讼杖五十”的石板,又用无望的眼睛看向她的夫君,半晌才颤着声开口,道了句:“好。”

她的夫君是个书生,还是信着为官为民的道理,她从前最爱他心怀理想,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也愿跟着他相信,世界是公允的,可现在,她只能期望着、乞求着、臆想着世界能给她一份惊喜。

过了很久很久,日月更迭了不知几轮,她依旧在县衙门口击打着那口鼓,只是她已经没力气站着了,只能跪在地上,膝盖处的鲜血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还是未曾听闻她夫君的消息,那门也依旧死死地合着。

不,她想着,也不是完全紧闭的,就在一天前,她不是还被拖进去,打了不知多少大板吗。

来凑热闹的人逐渐变少了,此前喜爱着宋玉,为此感到愤怒的商户们依旧满目不忍,可也做不了什么,他们终归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别人家的事,他们也有心无力。

直至一日,那是阴云密布的一日,近日以来,天气逐渐转凉,她的双手变得麻木,冻得发紫,她的耳边忽地听闻到,不知哪家大娘和大叔的议论声:“这小姑娘可真是可怜啊,年纪轻轻的,才三十出头吧,就遭了这种事。”

“可不么,听说她家夫君本想去外头报官,可出镇的路早早地就被王家人堵上了,让人拦在了镇口,被打的不成样子,前几日尸体才叫人发现,唉,听说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现在还在镇口无人收尸呢。”

宋文晓的动作一顿,她麻木的感官似被唤醒了一点,这才发觉,她的世界早已下起了倾盆大雨。

而此时,那门又开了,走出一个衙役,那人也似不忍,但又无可奈何,在这方小小的镇子里,稍微有点权势就能压得人无法喘息,虽有修士来来往往,但他们哪能有闲工夫管这等闲事呢。

那衙役为她递了把伞,轻叹一口气,那门便又合上了。

她终于站起身,磕磕绊绊地走了,却是没能拿起那把伞。

后来,再没人见过宋文晓,只是镇口方行的尸身消失了,某处荒地上多出了两个小小的土包,没有石碑,没人知道那是谁。

她终是明白了,有时候,活人是没办法为死人讨个公道的。

当她再出现在王家人面前时,往日趾高气昂的人却跪在她面前失声痛哭,绝望地忏悔着自己的罪行。

原来不是什么大事啊,她有些迟缓地想着,只是那日,糖葫芦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可口,只是那串糖葫芦恰好被王家少爷看到,只是那最后一串恰巧被宋玉买了去。

只不过是因为他没能得到他想要的,可是大街上卖糖葫芦的那么多,但他偏巧盯上了这一串。

于是他带着两个小厮把宋玉领进了巷子,却没成想,宋玉还太小,身子骨还没长好,而他们下手又重了些,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才发觉宋玉早已没了生息。

不过16岁的少年,一下子慌了神,带着小厮逃走了,可幸好啊,幸好他有着可靠的父母,一句话便能为他平了事,他的父亲教导他,不过蝼蚁,死了便死了,他的母亲安慰他,是那孩童不好,惹得他如此心惊,是死有余辜。

少年在二人的劝慰下重拾笑颜,又似烈阳般灿烂。

宋文晓威胁着他们遣散家奴,只留下那日的两个小厮,她为他们下了噤声的咒术,毕竟,可不能惊扰到旁人。

她本想细细折磨着他们,只是那几人都太经不起折腾,早早去了,仅留下王家老爷一人,也跟疯了差不多,嘴里嘀嘀咕咕,她便解了他的咒术,听着他日日忏悔,可也不觉得悦耳。

她剥下了那几人的脸皮,换到了县衙口的鼓上。如果他们听不见鼓声刺耳,那便以他们的皮肤代替鼓皮,一下一下,敲在他们身上,这下总该能听得见了吧。

为了不吓到普通镇民,她用了个小技法,使得白日的鼓皮与寻常无异,白日里人流众多,就算有人发觉不对,也不便仔细去看。

白天里,鬼怪本就虚弱,大部分的鬼力也都被宋文晓挪去维持平和的假象,而这时,受惊的人才能有一丝喘息的余地,等到了夜晚,他就只能缩在床角,切身体悟着自己的罪行。

后来,知县也换了一个。

新来的知县公正清廉,是个好官,镇子里的人也都渐渐淡忘了有关宋文晓的一切,只是在有人提起时才长叹一口气,嘴里念叨着可惜。

没关系,宋文晓痴痴地想着,至少,那温暖的阳光终于能照进那扇漆黑的大门,照亮那片没有温度的巷子了。

她恨着所有与这件事相关的人,却也知道罪魁祸首只有那么几个,她痛恨衙役的冷眼旁观,可衙役为她递上了最后一把伞,她痛恨县衙,她觉得“明镜高悬”那四个字无时无刻不在嘲笑她的天真,可这也是普通人申冤最后的希望……

她多希望自己能再凶残一点,可每次她抬起手,看向那早已非人的手掌时,感受到的还是宋玉头顶那柔软的触感,她知道,自己对人世还有期望。

她折磨着王家上下,也在折磨自己,她故意留着王家老爷的命,只有他发出绝望的泣声时,她才能感受到畅快,才能作为一只鬼活下去。

终于,那天夜里闯进了一群人,她知道,她可以安心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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