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摧与醒了,清晨的空气很冷,光线也模糊不清,江摧与被一阵吵闹的声音吵醒,一睁眼,看到庙里围着一群人,那些人里有的举着火把,有的腰间佩刀,还有人手里拿着一张纸,他们把江摧与从胖菩萨后面拎了出来,为首的一人脸上有疤,十分高大,粗眉鹰目,面容不善,他把江摧与与画像上的人作对比。
就是他。刀疤男粗略看过,招了招手,他说,抓住他。
江摧与没有悬念地被抓住,他甚至来不及反抗,一把刀不知道从哪里来,轻易架到江摧与的脖子上,刀刃冰冷,江摧与的脖上出现一道血线。
他有些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对危险的天然感知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很糟糕,江摧与张了张口,他眼睛一涩,但没有眼泪流出来。
能不能等等我…江摧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他有些着急,所以话说不清楚。
阮软…阮软的病还没有好。他说,因为昨日出去找药,他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狼狈,头发乱七八糟地散开,脸上也灰扑扑一片,沾了灰尘,江摧与嘴唇干裂,他把眼泪哭干了。
他想,我求你啊,我求你。
我可以跪下来啊,江摧与的眼睛茫然地看着为首的男人,他已经来不及思考更多的事,只是迟钝地想,他做什么都可以。
如果要杀我,能不能再等等我?
刀疤男无动于衷,一只脚往前踏出一步,江摧与开始颤抖,瑟缩,胖菩萨身后的阮软无声无息,不多时,有人将什么东西丢到了江摧与旁边。
死了一条狗,老大。有人说。
江摧与愣愣地想,谁死了?
他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浑浑噩噩着被他们带走,一路上他一直在走,脚底下踩着泥土,踩着砖瓦,后来,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江摧与看不清脚下的路,他被人推了进去。
砰——门在江摧与的背后关上,江摧与脚上还多了两个镣铐,他的手没有被锁,但是被挂了起来。
有其他人走进来,开始问他问题。
江自呢?
是父亲的名字…江摧与说:我不知道,他把我丢下了。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
你叫什么。
江摧与。
你…那个人绕着他转了一圈,一条鞭子抽到他身上。
好疼。
对话在重复。
江自呢?
…我不知道。
哼,还不说实话。
一阵凌厉的风袭来,江摧与身上皮开肉绽,他痛的流汗,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
你说不说?那个人还不放弃。
江摧与脑袋发晕,他说:我真的不知道…
啪!
江摧与被扇了一巴掌,嘴巴里出血了,牙齿好像也有些松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滴到地面的声音。
嘀嗒,嘀嗒。
那个人揪住他的衣领,江摧与突然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他死了!他死了!江自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咚的一声,那人把江摧与往墙上一推,他惊疑不定道:你说的是真的?
江摧与的血从他脸上蜿蜒而下,他小幅度点点头,眼瞳惊颤,却漫无目的,他小声回答道:…真的,他丢下我的那天,我看到他受了伤。
因为流了血,仇恨追至他于天涯海角,所以江自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什么话都没有与江摧与说,江摧与面露茫然,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生父,茫茫黑夜,他竟然看不清楚他的脸。
江自的一只手落于他额上,宽大,厚重,尚有温度,他嘴唇翻动,眼神闪烁中,最后还是无声离江摧与而去了。
江摧与像只老鼠一样缩到了角落中,牢房内阴冷潮湿,那人似乎信了,面露喜悦,但紧接着,他脸上又翻出惊恐之情,他不可信,不敢信,不愿信,声音尖锐刺耳,癫狂一般喊道:不可能!江自怎么会死!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扑到了江摧与身上,然后是一拳,两拳,三拳,江摧与只是一个小孩儿,所以他根本无法反抗,很快他身上就有更多的地方变得青青紫紫,很快他身上有些地方断了。
江摧与的腿断了。
你是他的儿子,对不对?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他的女人死了,所以只要你还在…你还活着…他一定会来找你!
似恐似恨中,江摧与被人从头顶泼下一盆热水,滚烫的热水,滚烫的血肉,即便是生冷的心也被烫熟了,江摧与痛苦地哀叫,叫声凄惨。
他的叫声难听,像被人从墙皮下强硬扣下一块墙皮,指甲在其上撕划,他不知所措地想要蜷缩起来,手脚却没了力气,于是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座狭窄的牢房中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摧与渐渐连声音也无法发出,那个人停了手,气息停在他面前,恶狠狠地凝视着面前这个属于仇人的血脉,血肉狰狞,惨然之相,他唾弃一声,愤然离去。
江摧与却想喊他,阮软呢?
可是他没有办法开口了,为什么?呼吸好困难,眨眼好难受,江摧与想到了躲在胖菩萨背后的阮软,他生病了,伤的很重,可是他已经吃了药,所以阮软会好起来,他还在等江摧与回去。
江摧与在地上挪动自己的小腿,皮肉勾连在草剁碎屑上的滋味很不好受,可他还在往前爬,快爬到门口时,有人进来了,他没料到江摧与还能在里面活动,所以一不小心踩到了江摧与手上。
江摧与倒在地上,视线里只能看到那个人的鞋,很干净,上面绣的全是他看不懂的针线纹路。
新的来客从容不迫把鞋从他手上撤下,接着又后退一步,他大概是嫌江摧与脏。
“就是他?”
一道年轻且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如三月阳春,叮泉铃碎,人有三六九等,有的人天生就比别人高贵,自出生起就站在别人够不着的地方,江摧与感觉他面前的就是这种人。
江摧与又听到他问自己:江自死了?
江摧与无法点头,只能用手指在地面艰难地扣动指节,那人得了答复,于是不说话了,江摧与却有话要说,虽然他不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但是…
阮软呢?江摧与听自己问道。
他本来已经流干的眼泪又在他体复发,江摧与的眼泪安安静静掉下来,他问:阮软还活着吗?
沉默,然后是无尽的寂静。
江摧与毫无自觉地重复着他的问题,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咽喉疼痛的感觉会是这样绵长,只是完整地将一句话说出来就用尽了他所有力气,头脑昏沉,沉沉浮浮,他好像变得不像是自己了,灵魂脱壳而出,于半空中俯视着监牢中的自己。
某一刻,江摧与听到有人说:他还活着。
他几乎是瞬间失了声音,再抬起头时,也许,也许只是侧目,江摧与盯着面前那人的衣袍下摆,上面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白虎,江摧与顿了顿,说: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吗?
不等什么回答,他又兀自笑起来,眼泪从眼眶中滑落,江摧与说:那我再也不愿醒来了。
*
阮软把师兄的手拍开,师兄的手指刚刚按在他嘴唇上,阮软闭紧嘴巴,他就想用手指把阮软的唇揉开。
师兄将他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抱在怀里,手被阮软拍掉,他也不恼,只是抱着他,将他锁在怀里。
青峰上的每一日都有不同的风景,今日云海浮浮,明日云雾缭绕,明日的明日…师兄的声音像蛇缠在在阮软耳边呓语,他叹谓着,犹不满足,明明抱着怀里的孩子,但师兄却像害怕阮软会从他怀中跑掉一样,像阵无有来处的风,倏忽散去。
他放轻声音,道:阮软,你不要走了好吗?留下来陪着师兄。
阮软不答应他,只是用自己的手去推身前环住自己的胳膊,师兄看得出来这是抗拒的意思,但他却只是轻笑。
师兄将拥抱又收紧,紧到阮软的头挨到他胸口,发旋蹭在他下巴上,痒痒的,很舒服,他们很亲密,亲密无间地贴近在一起,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心跳离得这样近,一把剑可以将他们的心一起贯穿,师兄眯起眼睛,他状似幽怨地叹息一声:软软…你好狠的心啊…
阮软目视着青峰上的云海,翻滚沉浮,滚滚红尘隐与其中,曾几何时,记忆里的师兄带他来此处看过,师兄拿着一把小扇,扇面浮青,墨色晕染在扇骨三寸,师兄的手指捏着扇柄,手指搭在那片山墨之中,他那日没来由的一句话都未与阮软说。
但离去时,他却转身望他,弯弯顺顺的眼睛柔目看他,师兄说:阮软,我很欢喜。
欢喜之意几乎将他的心神浸染,师兄拉着阮软的手,皙白如玉,柔弱无骨的手,师兄说:阮软可愿日日与师兄来此?
许是怕他拒绝,又或是知此时的阮软并不会给他答复,所以师兄很快自说自话,自圆其说:……日日不足,明日也可。
阮软只是又将自己的手臂抬起,师兄知道,他这是要抱了,于是他蹲下将阮软抱起,察觉到他在玩自己垂与胸前的发带,师兄轻笑,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师兄”的呼吸沉与阮软耳侧,离他那样近,阮软略有不满,总觉得这样过于冒犯,他想让师兄离他远点,但刚抬手,阮软又有片刻恍惚,云里,风中,耳中脑中,俱有声音在阻他。
一时之间,阮软没有将身后的师兄再推开。
软软…师兄又唤他,今日,他已唤了阮软很许多次,可他犹不知足,齿间嗫喏这个名字,师兄忽然将头埋于阮软背上,呼吸洒落在颈间。
师兄的声音也像云。
我做了个梦…小师弟,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梦吗?
轻风阵阵,发丝流泻。
师兄说:我梦到你了,梦到你变成了一只小狗。
阮软面有愠色,身子一僵,师兄呵呵笑了声,改口道:我知你是只兔子,不用担心。
他用手指随意揪着阮软的袖口玩,翻来翻去,在阮软皱眉时又收回来,师兄嘴里哼着阮软从来没听过的小调,曲意过于直白,完全不符合阮软平日里对师兄的了解。
师兄忽然说,和师兄一辈子在一起好吗,师兄会对你很好,我会对你好。
你讨厌谁,我替你杀之。
你无意与人交际,我们便离开。
你想杀人…师兄语调上扬,轻快地笑了,说的话却狂妄。
有何不可?
白骨森森也不过剑下亡魂,管什么好恶之分,技不如人,便该死。
你做无情之人…师兄的唇几乎快咬上阮软的耳朵:我便附骨缠你双足,缚你双手,生生世世,如影随形,啖肉食血。
阮软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回过头,大惊之下,他眼瞳都微微睁大,却只看到师兄的脸模糊不清,那双眼却分外清楚,碧血蛇心,师兄发丝散落,亲昵地问他:与师兄留于此处,你说可好?
……
脑海中的声音几乎要溢出,“他”说好,“她”也说好,“它”说好,“他们”都说好!
阮软头晕目眩,但诡异地,他竟然清楚感受到自己心头踊出一股莫名的感情来,像被人牵着,引着,循循善诱地哄他。
这是你师兄。
对。
师兄将你带大,他是你最亲近的人。
……对。
他对你如兄如父如母,师兄只盼着你好…只愿你好…你要什么他都给你…
………
…对…
他爱你。
……
他欢喜,渴慕,求怜地爱你。
………
你也如此,对吗?
……
你也如此…
…不……
你也如…
不对!
“师兄”的怀抱忽然散开了,风浮过后,一把剑竟然插在他心口,师兄,不,应该说是有着江摧与面目的“师兄”吐出一口血,显然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他的笑还僵在嘴边。
………
嘴角流下血来,江摧与抬起头,看着已经恢复原本面貌的阮软,他慢半拍地,眼含笑意问他:怎么?难道我装的不像?
阮软冷眼看他。
江摧与歪了歪头:还是你师兄对你没有那般好?
……
“小鬼。”江摧与的呼吸几乎是颤出来的,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消散,虽然他也只是幻境一隅,但感情却全都继承了开启幻境的那个人。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不是你师兄吗?”
“对你这般,全然的情意,你……”
属于阮软的幻境慢慢开始消散了,江摧与的身体也开始破碎,尘归尘,土归土,终是要再度变成幻境的一半本源,等待下一人开启。但他还是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到底是那句话,这才让阮软……
幻境散去之时,江摧与听到一道声音,熟悉的冷意,声音如碎石冷玉,在这片空间响起,语气却无半分波动,漠然淡之。
“我对师兄,从无有过逾越之心。”
幻境散去了。
阮软睁开眼。
天光大亮,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戚戚洒进室内,凌乱的床上躺着两人,一人面如玉似蕊,只是刚刚醒来,他此时眼神还不甚清明 ,正是阮软。
而一人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边渗血,神情痛苦凄凄,始终没有醒来,江摧与还困于幻境,沉默中,阮软缓慢地转动眼珠,琉璃般的红眸中映照出江摧与唇上的那抹血。
……
他再度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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