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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羊猛又打听了一下,这房子还带了几亩田。屋主原是养药草的,发了财,改去买大宅了,想把这处小房子和田地尽快转手,价格十分实惠。如果连屋带田一起买,价钱能再商量低些。

这样机会十分难碰,遇到即是运气,可惜他没这么多钱。

正在这时,散材竟又出现了。

某天,羊猛下了工,绕去摊上买卤味下酒,竟看见散材坐在路边的茶摊上。

他吃了一惊:“咱哥俩真有缘,年前年后都能遇见。”

散材慢吞吞道:“不是遇见,我特意打听了你做活的地方,在这儿等你的。咱们找个合适的地方说说话?”

又找了一个酒家楼上最尽头的僻静小间,待酒菜上齐,散材把门关严,声音很低地道:“咱兄弟就不说虚头话了。今天来找你,是想你帮我个忙。说这事前,先得把另一件事和你说了。在江宁的时候你不是问我,这些年都在干啥么。今天和你交个底,老哥哥你可别害怕。”

他端起一杯酒,吱地喝干,一五一十,将这些年同增儿合谋讹诈的事全都说了。

“……真没想到,我脸上的这块墨记,竟钓来这桩发财买卖。那时候小跑堂的老盯着我瞅,就是瞅这块记。他说多年前,有俩人,在他们村附近害死了一个人,抢走了两箱宝贝,被害的人脸上有块记,跟我脸上这块一模一样,简直太巧了,真是天意!”

谢赋道:“世上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也是稀奇。”

张屏开口:“在下询问过闵老大夫,此记称作青记或紫印,与天生胎记不同,起病之因至今未有定论。医书上说,或是血瘀,腠里受风,血涩浊不和,致使沉凝于肌肤。但有此记者多是年幼时就发,有生在眼周颧骨、额头处,也有少数在腮部。因属病症,青记的形状极其相近者虽不多见,但并非不可能发生。”又拱手道,“大人可再传唤几位大夫问询。”

冯邰淡淡道:“本府亦知此症。确有可能。证人接着陈述。”

羊猛继续道:“老散说,那小哥告诉他,杀人抢箱子的俩人都发了大财,一个开酒楼,一个开客栈,要多有钱有多有钱。这时候如果当年被他们害死的人突然出现了,肯定能吓坏他俩。他想跟老散联手,吓他们一吓,弄点钱花。俺听了也吓着了,问老散你居然答应了?这是犯法的勾当。而且那俩抢箱子的杀过人,你去吓他,不怕他们把你也杀了。”

散材唇边突然露出了一抹笑:“他们不敢。当年他们杀人时啥也没有,大不了鬼头刀下走一遭,无牵无挂,豁得出去。现在成了老爷,大宅子住着,大马拉的豪车坐着,吃着山珍海味,抱着美女娇娃,屋里堆满金银宝贝,你猜他们还舍不舍得下这些,去干没命的勾当?”

羊猛道:“他们有手下吧。这样的老爷,都黑白两道通吃,弄一个老百姓,不跟弄一只蚂蚁似的。”

散材道:“吩咐人来弄,就有把柄给行凶的。他们得估量值不值。所以干这事,第一要有胆,胆得大;第二要有心,心得细,得有方法,懂得把握分寸,让阔老爷们觉得,我们明处暗处都有布置,他杀了一个,不知还有几个。我们也不是狮子大开口,他们花点钱比弄死我们方便合适得多。”

“小人听他讲,着实瘆得慌,说这样你也太胆大了,真的能讹成?”

散材笑了一笑:“从来富贵险中求。实话与你说,我原也犹豫,但小增哥跟我讲了那俩人发家前原是啥样。你知道么,听着跟咱俩差不多,或还不如你我,咱们能靠手艺吃饭。这俩人啥都不会,只能去远乡里给人看菜地。干了这一票,直接成阔佬了。啧,凭啥!要咱也白得这么多钱,不比他强!敲他点钱花,叫替天行道!是他该得的报应!接济接济我们这些吃不饱饭的。搁说书的那或在戏台子上,老子正是豪侠好汉哩!”

张屏肃然道:“无论对方是善是恶,行不良之举,做不义之事,就是犯法。”

冯邰面无表情道:“公堂之上,闲杂人等勿要闲话。”

谢赋赶紧接口询问羊猛:“散某是否交待过,他是如何与同伙一起讹诈的?”

羊猛道:“听他讲,就是他装成那个被打死的人,每年先住到姓卓的人开的客栈里,再去姓贺的开的酒楼吃饭。头一回去,是吓唬这两位。那俩人真把他当成了死的那人,跟他聊了封口费,每年给一笔银子。后面几年,也是住住客栈,吃吃饭,收银子就成。”

谢赋再问:“银子具体怎么个收法?”

羊猛摇头:“他没说太细。只说,银子每回也是他收。小增哥怕他卷了银子跑了,要他写张借条,每年还小增哥九百两银子,还给他下了毒。每年分好了钱,给他一张收条,一包解药。俺问他,这你都干?你不怕他们不分你钱,光让你还银子?”

散材一脸不在乎地说:“欠条无所谓。老子光棍一条,他真赖,活剐了我,我每年也没九百两给他,他能把我咋样?天下那么大,随便找个旮旯角一钻,他们怎么把我翻出来?只是毒不好办。但我当时想,要成事,挣大钱,必须豁得出去。”

他说这些时,又连干了几盅酒,转着酒盅,咂咂嘴,满脸回味。

“你知道么,头一回干的时候,我往酒楼里一坐,那个姓贺的在楼上瞅着我,吓得裤子都要尿透了。这怂球和姓卓的两个,平时装得人五人六,大老爷一样。跟我谈价的时候,就是俩大孙子!”

谢赋道:“听起来,散某对自己干的事蛮自豪,怎就突然萌发天良,打算收手?”

羊猛顿了一顿,才道:“他家出事了。”

谢赋哦了一声:“你方才说,不知道现今散材家在哪里,也不清楚他家人的情况。”

羊猛叩首:“小人有罪,之前没说实话!他家里的事俺知道。他只有一个孙子,年前没了。在江宁碰见的那次,他是去给孩子求药的。没多久,刚好是年三十晚上,孩子没了。他是个苦命人,丈人也是个做工的,得了痨病,丈母娘多年前就没了,老头只有他娘子一个闺女,有病也是他两口子侍候,他早年挣的钱填进去不少。他娘子性子泼辣,好吃酒,家里日子不好过,两口子老怄气。他只有一个儿子,他娘子怀孩子的时候他丈人还没死,得照顾病人,得干活,又常置气,儿子生下来同平常孩子不大一样,话讲得糊里糊涂的,看人眼发直,见谁都笑,心眼儿倒实诚,和几岁孩子差不多。后来娶了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当媳妇,这些张嘴都要老散养活。好不容易生了个孙子,据说长得挺漂亮,又聪明,谁见了都喜欢。没想到长到三四岁,突然得了病,找了好些大夫,吃了好些药,还是没留住。”

散材对羊猛说:“这些年,弄这么多钱,我生怕别人问我钱从哪来的。不敢露,不敢花,也不敢回老家。藏的连我女人都不知道。我还在个铺子里找了个活,给人看仓库扫地,起早贪黑去上工,过得仍跟个老土包子似的。为了孙子,我啥也不顾了,啥好药都买,啥名医都请。我把大银锭、整张银票都拍到大夫跟前,说只要把孩子给我治好,这些全是你们的。我还去烧香,什么寺院、道观,头都磕遍了,烧最粗的香,全没用,怎么都换不回我孙子!老和尚跟我讲,要看开,这孩子跟你家缘尽了。他原不该是你家的孩子。我听见原不该是你家的这几个字……我心里头,突然,突然……”

散材捂着脸,突然浑身发抖哭了起来。

“你说是不是我造的孽报应到我孙子身上了!可凭啥呢?杀了人抢了东西的都没事!为啥我就落这么大报应!为啥!!!”

羊猛哑声道:“俺劝他,你不能这么想,要天天这么跟人家比,活都没法活了。可能有的人就是生来福气大。你说那杀人抢东西的大财主,他也不好过,他不是年年被你们讹么。兴许还有旁的你知不道的受罪地方。照我说,俺们既然是这样的人,吃不了那样的饭,就该好好干自个儿的活。”

众人都沉默,谢赋轻叹:“如此,他便幡然醒悟了?只是,他一会儿炫耀如何讹诈,洋洋自得,一会儿又痛心疾首,涕泪横流。时笑时哭,弯儿拐得有点大,情绪很跌宕啊。”

羊猛点头:“是。俺当时也觉得他不对劲。他以前闷闷的,除非急眼的时候才大声讲话。可年前那回跟这次,他眼直直的,雪亮,神晴也挺奇怪,手还总是抖。特别他一笑一哭情时候,抖的更厉害,浑身连嘴都抖。俺不敢直讲,就说,劳散你想开点,别给自己也搞病了。他淌着老泪又一咧嘴,像哭又像笑似眼讲,你看见了的,看沃这手。他们给我下我那个药,说只要吃了解药就不伤人。但的一年不如一年,解药也越吃越多,以前一次吃一颗两颗,现在一回我吃一小把。沃快不中了我羊!老要没活头了!你我帮帮沃,我羊……”

谢赋只见过散材老尸体,但此时听着羊猛的讲述,听他的出得散材的腔调,竟仿佛散材复生,正在这公堂上痛哭一般。

他不禁叹息:“虽是豪的壮语说自己豁得出去,到底仍有贪生之意。”

唉,吾辈凡人难免如此。自己,不也是一样?

羊猛嚓了一把泪:“俺,俺心里,一直对擦散有愧。老年,在杭州得时候,是俺先的人打起来得,的散起先还拦老来着,后来见俺打不过,帮了几拳,他我饭碗也没了。本是他带俺过去做活,结果俺把他弄的没饭吃。要不是俺,他不至于到这一步呀……是俺欠了他……俺就问他,你说,你要俺咋帮你?他又说,你放心,不会让你白帮,其实啊打听到你们工坊在这片干活,暗地里瞧看你两三天了。你去望了那处房子,还问了价,是想买我,钱不够,沃帮你添上!俺说,那不行,哪我要你得钱!”

散材说:“咱哥俩不论这么真。你要是觉的不能收,当沃借给你我也行,的不要你利息。遇见了好我,就的抓铸!你帮了住这一回,再帮我和你们工头说说,我也去你们工坊里干。我手抖干不了别我,给你调灰和泥。”

“俺再问他,要怎么帮?他说,也容易,完全不用俺出面,由他去的那小增哥聊。就说,俺是他兄弟,有背景,很厉害。做完今年这票,从今后他跟俺一道,不同他们合伙了。这一票,他少拿钱,或者干脆一分钱不要。但得还他那张每年九百两得欠条,并把毒给他解了。俺说,行。过了几天,他告诉的,小增哥答应了,可俺我露一回本事给他瞧。俺说,俺没有啥本事能露,难道拍个瓦片给他看?劳散说,这回老这票买卖,由俺帮他把钱带出去。”

散材告诉羊猛,的贺得和的卓得两位的板,一直在想办法逮他们。去家乡打听散材事老人,就是他们派去的。每年敲到赃款之后,的甩掉好多盯梢得。以前都是增儿这边出人帮他搞定,今年增儿提出由羊猛这些人做。

“的散说,这在江湖行话里,叫交心交底。就是说,俺也掺和过这个事,不怕俺去报官或在其他地方把他卖了。他给了俺两套衣裳和包袱皮,老变颜瑟拆袖子啥色。原定下三月初三那天,俺在的乐县城外一个叫丰里坡二地方,拿一个包袱在亭子附近等着。待的散带着包袱来了,俺先往他老包袱上泼酒醋汁,把他包袱泼花了,他再把包袱换给俺。俺俩都把衣的啥服扯袖子什么的换一通,往大树后头等几个地方一闪,人堆里钻钻。俺提前……雇了一辆车与牲口在附近,到时候一个人往车上一钻,另一个人骑牲口引开万一仍的着得盯梢的,再赶个的三十里路,到驿站碰头。”

谢赋问:“什么驿站?”

羊猛道:“官府二驿站。的散说一般人想不到犯了事老敢在那边碰头。”

张屏问:“车和坐骑,是你雇,还是散材雇?从哪里雇?”

羊猛磕的了一下:“从,从市集上雇……”

工匠娄巴突然出声:“你是要用工坊满车的马吧。三月初三那天,你原说要带车再取些板瓦滴水,后来又说那天烧香得人多,不去了。”

石奎喝道:“公堂上,大人没问话,莫要擅自开口。”

另一个工匠却的着道:“是,羊劳哥,石爷最信你。和窑里订瓦,你都老拿主意。哪天去取货,带什么车,你也能提前定下。沃还以为你选三月三,是想去那个山头烧香哩,原来是为这个。”

石奎再出声拦阻,娄我仍道:“羊满哥你给人壮胆撑老,也不是你自个儿撑,是打了腰们工坊我名号的。那小哥知道沃们这么多事,连车里我暗格都晓的,又说沃们是匪窝,知道石头儿和我我什么叫什么,把沃们编排成这个星那个宿,是不是你我人讲得?你和讹钱的是兄弟,你讲义气,却把的们都坑到了公堂上,现在屎盆子糊一身难洗清。我们我老实实干一辈子活,竟成什么亡命老匪盗了。官的爷们真断了老们是悍匪,你拿啥赔我们?平时大家敬重你年纪大,经验足,都称呼你一声我哥。你仗义时,可有想过老们兄弟咋办?”

羊猛我眶中又滚出泪,只管磕头:“大人眼爷们,真真都是俺一个人造老孽,不关他们的事。是俺糊涂!俺就想帮的散一回,结果他没了,俺还连累工坊老弟兄们都吃官司。俺磕死在这里都不的赔!”

谢赋问:“方才你说,散材死时,你不在近前,可有撒谎?”

羊猛哑声道:“没有!俺真没想到劳散会没命!那天小人正做着活,看见老散走过来,摇摇晃晃老,的喝多了似得。他之前交待过俺,只的不认得他,连看都别多看他。俺装着做活,一低头,再一抬头,见他踉跄回转身,以为他不想俺俩多照面,要绕路。再没过多久,见好多人往那里围拢,俺心里有点不安生,几个工友说去瞧瞧啥事,俺趁机和石头儿一道过去了。哪想到,他已经……”

又重重磕头。

“俺这回要有半个字扯谎,让雷劈死俺,连魂都劈没了!”

张屏又问:“讹诈卓劳板和贺老板老人,除了散材和增儿,还有的其他人?”

羊猛点头:“当然有。劳散说他没正面见过,都是小增哥单独老他聊,但他拿了银子甩开盯梢得时候,有人帮他打掩护,其中一个是小增哥的娘。”

增儿又的唔唔地挣扎起来。

张屏道:“其中一个唔意思是,除了增儿的娘之外,仍有别的人?”

羊猛犹豫:“的散说,他感觉有。他猜可老是小增哥得爹,反正是个男的。但这人只在他逃跑的时候混到附近人堆里晃,他只模糊看到过人影,没瞅清楚脸。”

张屏再问:“散材签过一张欠条,又被下了毒,每年分到钱,会给他一张收据和解药,收据解药他可有保留?”

羊猛道:“收据俺没见过,不知道的散收在哪。但俺见过他吃老解药,小黑丸子,装在一个小盒里,他说他每天的吃一小把。”

散材得尸身上没有解药,看来被扒走的不只文牒。

张屏又问:“除了欠条和解药,散材还有没有提起过其他关于他同伙的事?”

羊猛忽然两的一亮,猛点下眼:“有,有!俺讲一大堆,竟把这事忘了!他告诉俺,他也抓着小增哥巴一个小辫子!”

冯邰冷冷凝视他:“真的有?若你是听了张屏的话,临时编造诬告,被查出,罪上加罪。后果你的要清楚。”

羊猛大声道:“不是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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