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和月亮

已经入夜，城区的模拟天穹收敛太阳，放出虚拟的月光。

陈雀没见过月亮。恒星的光不眷顾维尔星的背面，而这颗行星又撑不起一颗像样的卫星，所以她的夜晚里从来只有雨和云层中隐曜的星子。

此时，她抱着好久都没吃完的糖果子，看着那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呆呆地道：“这就是月亮吗？”

林酌道：“假的。”

这里的不管是太阳还是月亮，都是假的。

人类似乎是极恋旧的生物。他们分明已将侵略的步伐踏遍宇宙，却还眷恋着蜷缩在小小的地球上的从前——于是，模拟太阳和月亮在每一颗人类踏足的星球上存在，人们感受着月光，哪怕它虚假、寡淡、摇摇欲坠。哪怕他们此前从未与月亮谋面，先祖在他们体内留下的基因也跨越百年千年万年兆亿，让他们在看到月亮时驻足，情不自禁喃喃月光，月光。

陈雀喃喃道：“真的月亮在哪儿呢？”

林酌道：“没有人知道。反正这么多月亮，随便找一个当真不就成了。”

到处都是虚拟的月亮，哪儿都是错误的梦。反正找不到真正的自己，那么哪一个都是假，哪一个又都是真。

林酌咬掉了糖果子里面最后一块果肉，酸涩的感觉在口腔中迅速蔓延，她面不改色，笑嘻嘻道：“你喜欢的话，等我有钱了，就给你造一个。”

这种承诺听上去毫无说服力，毕竟在常见句式“等我……就……”中，一般而言全然不会有“等我……”实现的时候。

可林酌就连说这样漫不经心的承诺，都让人想信服。她眼中那样自信斐然，像五月的照彻了流水的太阳，温润而有力，坚定又明亮。

陈雀和她对视片刻，移开了眼睛，不自在地抹了抹脸：“哼……说得倒好听啦。如果被喂听到了肯定会闹着也给他造一个……”

“……”等等。

陈雀迟疑地张望，道：“喂去哪儿了？”

林酌先是道：“被他听到你叫他‘喂’，他才真的要闹了。”

接着轻描淡写道：“嗯……好像被绑架了。”

“啊？！”陈雀大惊失色，“被绑架了？！”

林酌道：“放心，绑他的人不会对他怎么样的。他的脸比他的器官值钱。”

小少爷那张脸可贵得很，人贩子舍不得，八成会把他带回仓库去，尽快联系上家出手。

以维尔星破烂的交通，这个过程大约要半个月。半个月……半个月够林酌把城区翻一遍了。

这也是林酌在察觉到人群中有人贩子时没有马上动手的原因。寻踪觅迹剿灭人贩子老巢这种事未必正义感十足，但绝对刺激有趣——唯一出了点儿岔子的是被抓的人是小少爷。

但林酌的罗罗聪明得不得了，以身范险给林酌带路的次数不在少数。小少爷是只合格的松鼠，自然也能当鱼饵用蓬松的大尾巴把鱼骗过来。

陈雀平时和小少爷针锋相对，这时候却有点感情，犹豫道：“那我们怎么把他救回来？他没事吧？”

林酌道：“我看他好得不能再好。”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他的运气总是好得过头。”

·

小少爷眼睁睁看着被敲昏的时候，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这个破烂星球到底得有多落后，居然连像样一点的致昏药剂都拿不出来？！

他晕过去很简单，但人贩子要考虑的事情可就多了。

湿冷的地下仓库中，铁笼子内的货物一动不动，昏暗的灰光和难闻的气味冗杂在一起，空气仿佛凝成实质，将身处其中的人吞噬淹没。

名为汉克的狼耳兽人原地转了几圈：“上面怎么说？飞船什么时候能来？”

“刚刚联系上去，本来说最快也要七天。不过看了我们传过去的照片，他们好像很感兴趣，说五天就能到，让我们务必把货给看好了。”

汉克脸上流露出几分诧异：“这么快？三天……没想到这么值钱。他们不会是想卖DNA吧。”

DNA买卖，顾名思义即是售卖人体的DNA，血液最贵，毛发次之，皮屑、脚趾甲等则最廉价。但合格的DNA，哪怕是相对最廉价的皮屑，也能卖出与一颗小型行星等值的天价。

汉克对DNA买卖略有耳闻，隐约知道有这么一行利润高昂的买卖，却找不到踏足的路径——他甚至不知道哪些人符合DNA买卖的要求。

“他们出价多少？”

“没有说，但他们这么急，肯定会给不少钱，”手下搓了搓手，眼中流露出贪婪，“老大，这一票……”

汉克看了手下一眼，哼了一声：“我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们了？放心吧，把它们看好，卖出去之后再分钱。”

手下应了一声，目送他走出去后，如同往常一样在仓库中巡逻起来，途中不时照光检查货物的状态。

随着赤裸裸的灯光划过，只见仓库中赫然有二十来个铁笼，其中有十多个人类，剩下的则是兽人。不管是人类还是兽人皆萎靡不振，角落中的几个更是奄奄一息，近乎断气。

小少爷享受了特殊待遇，铁笼被安置在一个稍微好些的地方，不至于享受被污水漫过的待遇。其余人就倒霉了：一个女孩紧闭双目，倒在地上，半边口鼻浸着污水，但即使这样的惨状，也没能让她醒过来为自己挪一挪位置。仓库里和她情况相近的还有好几人。

巡逻的人贩子对此毫无动容，过了一会儿倚着墙壁打起了瞌睡。

被关在笼子里的货物，还怕它们造反不成？

只是迷迷糊糊之中，不知过去了多久，人贩子的意识快要消逝时，一道叫人牙酸的碰撞声忽而在他耳边响起。

“砰！！！”

什么东西被撞在了地上，激起了强烈的震荡，污水溅起，不仅惊醒了人贩子，还让原本闭目混沌的“货物”在生物本能的驱动下彷徨地睁开了双眼。

发生了什么？！

只见地下仓库的合覆金大门不见所踪，一道明亮得叫人流眼泪的光如雷霆般射入昏暗的地下仓库，一个身影逆光而下，仿佛从天而降的神明。

“哇哦，好多鱼，”轻飘飘的声音传过来，“这下再也不怕空军啦！”

另一道声音问：“空军？”

“嗯，一条鱼也钓不上来的意思。不过今天正好相反。”

“——没有鱼能跑得掉。”

是真是幻，是神是魔？

人贩子呆呆地看着女人逐渐靠近，忽而打了个寒战，清楚听到了自己牙齿不断轻微碰撞的声音。

·

追踪某个人走过的路径，对林酌而言并不为难，不如说她轻车熟路，如她杀人偷窃一样家常便饭。

她曾在某一次睁眼时被当成命案嫌疑人。受害者在她的独栋别墅中死亡，恰好别墅中仅有她一人存在。她站在别墅的门口，握着刀，浑身浴血，将路过的邻居吓得惊声尖叫。

警察很快赶来，对上她手中的刀时拿出了手铐，她却在混沌之中醒来，说等等，让我看看是谁想对我动手。

犯人将行动痕迹处理得天衣无缝，而她服食了精神类药剂本该神智恍惚，乖乖被送进监狱之后转入精神病院。但她只凭着一盆花的开合与尘埃痕迹就判断出犯人如何进入别墅如何逃跑如何栽桩嫁祸在她身上。

“依赖于外来物质的植物不会说谎，哪怕只是少一个小时的光照也能让它变得萎靡，何况叶子上的尘埃移动方向实在太过明显，如此一来不必再多说什么。”

“你们应该知道犯人是谁了？”

女人倚靠在门边，半边身子浸着血液，衣服布料上的红色开始变干，她整个人好像刚刚被火吞了下去又吐出来。

办案的年轻警探看了她一眼，脸一下子就变红，匆匆收回目光，仿佛生怕触碰某种禁忌。

警察之后果然循着她的线索抓到了犯人，只是疑惑她为什么会被当枪使——意识到阴谋败露的原因是她时犯人露出了悔恨的表情，显然如果他知道林酌有这样的本事他无论如何不会嫁祸到她的身上——林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里的刀，笑道：“没关系，我原谅他。这一出戏我很喜欢看。”

之后她又在那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意外地和案件有缘分，处理了几个案子之后她声名鹊起，报纸上开始刊登“痕之侦探”的名字，声称她只凭细微的痕迹——哪怕是空气中肉眼不可见每小时2.5厘米下落的尘埃——就能够侦破案件，而这简直是不可多得的神迹。

但她并没有停留更长的时间，一名年轻警探向她告白时，她嘴唇翕动，还未回应，再睁开眼时已抵达新的世界中。

“不管是什么样的世界…好吧，不管是什么样的星球、城市、区域，都将遵循它本身所携带着的规则，”领着陈雀往前走时，她顺口解说，“重力、速度、牵引力……不同的规则固定了世界的形态。”

只要多花一点时间，敏锐一点，谨慎一点，就能够将世界形态摸清，接着将它作为自己的工具利用。习惯之后，林酌甚至不需要更多的计算，只通过自己的肌肉密度、跳跃高度、风的流速，就能够下意识推算出空中尘埃漂游的速度。

至于其他的、人留下的相比尘埃更加明显的痕迹，在她眼中更是无所遁形。

肉食类兽人的脚印，前进时着力点偏后不偏前，跳跃能力强大，能够跳过更高的围墙，污水冲刷一遍后脚印痕迹转淡，同时却也留下了新的信息……

林酌几乎没有停顿，一路长驱直入，在一扇门前停下。

陈雀听得一知半解，正想问几个问题，就见林酌毫不客气地伸出左手，绑在手腕上的短弩闪着冷光。

“退后一点，”林酌叮嘱，将能量晶石的输出频率调到最小一档，接着毫不犹豫启动了机关。

砰然巨响，合覆金大门不翼而飞，味道怪异的仓库内部就这样出现在他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