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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行(九)

初夏的夜,棚顶茅草白日里吸收的热气,在此刻不断地蒸腾,扩散。

栅栏里的马儿懒散地垂着头,尾巴不时甩动,驱赶蚊蝇,四周虫鸣与马儿低沉的闷哼混在一处,更添了几分煎燥。

偶尔一阵微风拂过,茅草沙沙作响,却带不了多少清凉。

张捕头眉梢轻挑,眼底闪过一丝暗芒,“所以,你出昭狱那日,便料到徐家会是这般局面?”

徐闻铮顿了片刻,眼底泛起丝丝血色,“还要早些。”

早在昭狱的镣铐锁上他的手腕时,他便知道徐家逃不过这命数。

棚柱上悬挂的灯笼骤然熄灭。

徐闻铮抬眸望向天际,东方泛起浅浅的白色。

此夜尽了。

张捕头眼底透着几丝玩味,指节抚摸着刀鞘,“你且说说,为何单留你一人做饵?”

徐闻铮凝视着东边那一抹灰白,声线清冷,“若留我爹做饵,那条鱼未必能吃下。若留旁人做饵,又怕那鱼不上钩。”

他转过头来,与张捕头四目相对。张捕头带着审视的眼神中划过一丝杀意。

徐闻铮面不改色,语气依旧无波无澜,“这般算来,倒是我这颗鱼饵,最合适不过。”

张捕头瞳孔骤然一缩,指节握住了刀鞘,眼前这少年尚未及冠,脸上还带着一丝少年气,说出的每个字却如银针一般,精准刺入要害处。

他想起徐闻铮当初在狱中,硬生生扛住那两鞭,怕是已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他竟能揣着满门血仇,神色至今未崩。

张捕头鹰隼一般的目光死死锁住徐闻铮的面容,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眼前少年苍白的脸如寒潭一般,任他如何打量,不起一丝涟漪。

仿佛带着一张量身定制的面具,完美却空洞。

他忽地心惊,他的主子将来可会为今日留下这少年的性命而追悔莫及?

张捕头起身,饶是自幼便在艰难险境中淬炼,屡次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他,此刻也觉得这环境甚是煎熬。而徐闻铮这个自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养大的小侯爷,脸上却寻不出一丝难耐之色。

“我们尽快出发,一切按计划行事。”

临走时,张捕头终是忍不住回身,“你所求的,当真仅此而已?”

徐闻铮甘愿以命为筹,布下此局,不过是求一份清枝的路引和户籍,以便她能留在此处。

一只萤火虫误入棚中,在昏暗中划出一条微弱的弧光,然后正正落在徐闻铮的指尖。他望着眼前忽闪忽闪的光亮,脸色也柔和了几分。

张捕头见他不应,也不便多言,转身隐入马棚外灰淡的夜色中。

徐闻铮手指轻抬,萤火虫忽地惊起,尾芒在空中跳跃徘徊,他的视线追随着这点点光亮。

张捕头的问话犹在耳畔回响,“你所求的,当真仅此而已?”

旁侧的马儿正噘着草料,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耳边回荡。

他听见自己说,“她喜欢这里。”

……

徐闻铮看向天际,此时整片天都泛起蟹壳青色。一阵晨风悄然潜入,带着淡淡的青草气息,轻轻掠过他的眉眼。

他闭目后仰,肩背陷入土墙之中,墙皮碎屑落在他的肩头,显得整个人颓然至极。

苍白的皮肤上是一层细密的汗珠,神经松懈后倦意便席卷而来,厚重难消。

张捕头和驿丞在递解单上画了押,将白册放入怀中,走到何捕头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启程了。”

何捕头睡得正沉,忽的听见张捕头的低喝,他虽睡意未消,眼底还泛着青黑,但也利落地翻身而起,五指为梳将头发快速挽起,接着穿上号衣,将粗布包袱打了个结背在身后。

一刻钟后,他已经站在驿站门口等候。

……

几个挑水的的汉子从客栈外的街道上走过,扁担“吱呀”作响。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清枝的脸上。

一只麻雀落在清枝房间的窗檐上,自顾自地叫着。

“啾啾——唧,啾啾——唧!”

……

叫音又引来了几只麻雀,落在窗檐上叫得欢快,一声接着一声,时高时低。

鸟叫声将清枝从睡梦中唤醒,她猛的坐起身来,惊得麻雀扑啦啦展翅飞走。

她起身撑着窗檐,探出身子看向驿站。

此时驿站已开了门,驿卒正拿着扫帚清扫台阶。

昨夜她坐在窗边,许是吹多了风,头越发滞重,不知不觉便枕着胳膊睡了过去。

她走到盥洗架旁,掬了一捧冷水拍在脸上,盆中的水波未平,她已将用过的棉布巾子挂在架子上,青丝随手挽成一个椎髻,斜插一支素银簪了事。

打开房门,布鞋踏着木梯,急急下了楼。

她想小侯爷了。

一路小跑至驿站门前,微喘着对正在洒扫的驿卒福了福身:"这位小哥,可否劳烦帮我寻一下何捕头?"

驿卒闻声抬头,见面前站着的竟是一个小姑娘,他杵着扫帚想了想,刚才离开的那队官差里,似有一人姓何,于是说道,“姑娘你来迟了半步。”

他指了指前方的街道,“他们往东边去了。”

“谢谢小哥!”

话音未落,清枝已经拎起裙子转身,一路小跑回了客栈。

何捕头跟在张捕头身后,犹豫了半响,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清枝不等了吗?”

张捕头闻言,朝徐闻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唇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问他去。”

何捕头脚步忽的顿住,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默不作声地跟在队伍后面,走出十余步,不忍心地又回头看了看。

街道上开始有了行人的身影,却不见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

何捕头跟在徐闻铮身后,语气颇有些不满,“若是不喜她,大可跟她说清楚,这般不告而别,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徐闻铮听罢,唇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却终是一言未发。他目视前方,脚下步伐仍保持着先前的步调,分毫不乱。

他暗想,清枝手上的银钱足够她在这里安顿下来。以她的手艺在这里谋个掌勺娘子的活计不算难事,或者自己开间食肆也未尝不可。

将来找个老实本份的汉子结婚生子,纵是粗茶淡饭总好过跟着他颠沛流离,饔飧不继。

这本就不是她该走的路,如今抽身,对她而言,反倒是一桩幸事。

眼下,他能为她做的,仅此而已。

清枝噔噔噔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将随身物件一股脑地往包袱里塞,看见昨夜买的发带,指尖顿了顿,还是将其卷成小小一束,小心地放进了袖袋最里层。

退了房,她朝着驿卒指的方向奔去,可行了好一段路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抓住货郎的扁担,“大叔,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货郎摇头,清枝声音里带着细微的颤动,“谢谢大叔。”

随即又转头问向一旁正在摆摊的大娘,“大娘,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得极为俊俏,但是手上带着铁枷?他可能,可能蒙着脸……”

清枝有些语无伦次,脚步也逐渐凌乱。

沿路问了好些路人,却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小侯爷他们行踪的消息。

她站在十字街口,茫然地看向四周。

这条街她明明昨日才走过,茶肆半旧的布幡,街口的那棵老槐树都是见过的。今日却觉得这里越发陌生。

她指节拧着裙摆,喃喃自语道,“都怨我今早起迟了,昨夜安顿好应该与何捕头说清落脚处的。”

“他们今早一定遇上了急事,所以才先行一步。或许他们也寻过我的。”

她深呼一口气,“对,只是没寻到而已。”

……

突然一个身穿玄色短打的大哥喊住了她,“姑娘,你可知自己要找的人,是去往何处?”

清枝嘴里压着哽咽,“我只知他们要去岭南。”

大哥指了指前方,“你去那边码头找找,若是走水路,便是朝那里去了。”

清枝匆匆点头谢过,抓紧了包袱,一路小跑着朝码头奔去。

码头上此时已经忙碌起来,船头相撞的闷响此起彼伏,漕工们将一袋袋米粮扛上货船,光裸的背部已被汗水浸透。

何捕头寻妥了船家,折回码头,“半个时辰后,便可开船。”

他言罢又走到路边,朝来时的方向望着,眸中隐有不忍之色。

张捕头见状,抱臂走到徐闻铮身边,唇角噙着三分玩味,“你还真是铁石心肠,说扔就扔。”

徐闻铮神色淡然,俯身拾起一截枯枝,蘸了蘸江水,在地上勾勒起蜿蜒的江势。

“桐城至严州这段,江流平缓,舟程短促,他们不会挑这里下手。”

说着,他手里的枯枝一划,指着某处,“若择水上行事,必取严州至兰溪这段,兰江湍流奔涌,水道又长,最是相宜。”

张捕头见他言及正事,眼中戏谑之色顿敛,沉声答道,“我会按照计划,加紧筹备。”

随即,他眸光一沉,看向徐闻铮,“刀剑无眼,到时候我未必护得住你的周全。”

徐闻铮眼波微敛,淡声道,“无碍,我不喜有尾巴跟着。”

张捕头闻言神色一松,大喇喇地往后一仰,靠在身后的木桩上,“你指的尾巴是?”

徐闻铮凝视着江浪,并未应答。

许是候船无聊,张捕头把玩着匕首,不死心地又问道,“你待清枝究竟是何心意?”

徐闻铮望着船篙激起的水花出了神,许久后才低低应声,“虽是侯府的下人,但和我并无交集。”

张捕头眼底闪过一丝试探,随即又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这么说,你对她本无情谊。”他环顾四周,嗤笑道,“也是,把人丢在这种地方,能有什么旧情可讲。”

“可那小丫头待你一片赤诚,没想到你这般无情。”

张捕头啧啧两声,“不愧是高门贵胄,小侯爷这心肠,当真比常人冷上三分。”

徐闻铮声线依旧,“我早就不是什么小侯爷了。”

何捕头走上前来,对着两人喊道,“开船了。”

此时码头人头攒动,船板被踩得吱嘎乱响,汗酸味混着鱼腥气扑面而来。

张捕头起身,拽着徐闻铮手腕上的铁链,忽地发力,徐闻铮身形一晃,踉跄了两步。三人的身影逐渐没入黑压压的人群当中,顺着人流朝码头走去。

“小侯爷!”

突然,岸上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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