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升降梯里出来,那老旧机械发出的最后一声哀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他没有理会接待台后那个依旧面无表情、如同精致人偶般的浅灰色眼眸女子,甚至没有在意大厅里那仿佛能凝固空气的死寂,只是快步穿过,推开了那扇连接着煤渣胡同的沉重铁门。
门外,依然是那条狭窄、阴暗、散发着腐臭气息的裂缝。
但此刻,这令人作呕的熟悉气味,相比起档案室里那种混合着未知恐惧和陈腐秘密的压抑感,竟然显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至少,这里的“脏”是可见的、物质的,而非那种能够侵蚀心智的、无形的污秽。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煤渣胡同,回到了稍微宽敞一些的东区街道上。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真正的夜晚降临了。
稀疏的煤气路灯在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中投下昏黄而模糊的光圈,勉强照亮湿漉漉的鹅卵石路面。雨不知何时停了,但空气依然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寒意透过他并不算厚实的大衣,浸入骨髓。
工厂的轮廓在雾中如同匍匐的巨兽,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机器轰鸣和金属撞击声,那是这座城市永不停歇的心跳。
街上行人稀少,大多行色匆匆,低着头,用帽子或围巾遮挡着面容,仿佛不愿与这个阴冷的世界有过多接触。
他们的麻木和疲惫是如此真实,与第七处那些苍白空洞的“同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都散发着一种被生活重压碾过的绝望气息。
罗兰紧了紧衣领,沿着街道慢慢往自己公寓的方向走。他没有叫马车,一来是想省点钱——天知道这份“异常事务管理与收容部”的工作薪水如何,二来,他需要这段步行的时间来整理混乱的思绪,消化今天所经历的一切。
档案室里的所见所闻,那些冰冷的守则,手册里记载的恐怖异常,还有最后那一闪而逝的苍白手影……这一切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入了两个世界的分界线,一边是阳光下庸碌疲惫的凡俗生活,另一边则是阴影里疯狂滋长的诡异与恐怖。
而他,现在被迫要在这条界线上行走,随时可能失足跌入深渊。
路过一个街角,一个简陋的棚子下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
一个裹着厚厚头巾、脸庞被冻得通红的老妇人正在叫卖着热面包和某种看起来像是肉馅派的食物。
食物简单的香气在湿冷的空气中飘散,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暖意。
罗兰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精神的高度紧张和信息的轮番轰炸让他忘记了生理的基本需求。
他走上前,掏出几枚硬币,买了一块还带着温度的黑麦面包和一份肉馅派。
面包粗糙,带着点微酸,但很实在;肉馅派的馅料是什么肉难以分辨,但混合着浓郁的香料和油脂,在饥饿的状态下显得格外美味。
他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边缘,慢慢地吃着。温热的食物进入肠胃,带来了一丝久违的暖意和踏实感。
看着街对面墙壁上张贴的模糊不清的广告——某种号称能“驱散阴霾、带来活力”的劣质补药,听着远处酒馆里传来的隐约笑闹声和破碎的音乐,还有身边偶尔走过的行人低声抱怨着物价和该死的天气……这一切都显得如此……正常。
这种正常,在几个小时前他或许会觉得乏味甚至压抑,但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安慰。
仿佛只要这些日常的琐碎还在继续,那个隐藏在城市肌理之下的、充满了异常和危险的世界就暂时不会将他吞噬。
然而,当他看到一个顽童在雾气中追逐着自己的影子,并发出快活的笑声时,他的心猛地一紧。
他想起了手册里描述的“阴影窃贼”。
那个看似无害的游戏,在他眼中突然变得危机四伏。
他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出声提醒,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该怎么说?告诉一个孩子不要玩影子,因为影子可能会活过来,偷走他的“存在”?只会被当成疯子吧。
这种无力感让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他所获得的那份“知识”,并非力量,而是一种诅咒。
它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却也剥夺了他心安理得地活在表象之下的权利。
他与这个庸常的世界之间,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厚障壁。
吃完东西,他继续往回走。
脚步踏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他回到了自己租住的那栋旧公寓楼下。
楼道里比外面更加阴暗,只有一盏忽明忽灭的煤气灯提供着微弱照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他一步步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熟悉的狭小空间映入眼帘。
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还有一个正对着街道的小窗户。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廉价和陈旧的气息,但至少,这里是属于他自己的空间。
他脱下潮湿的大衣,挂在门后。
走到窗前,习惯性地望向窗外。
街道依旧笼罩在浓雾之中,远处的煤气灯如同鬼火般闪烁。
整个伦丁市就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迷宫,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压抑和诡异的气息。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那本沉重的《安全守则》,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还有无名指上冰冷的戒指,都在提醒他,那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
他需要休息,需要睡眠,但一想到档案室深处那可能的窥视,想到那些潜伏在未知角落的异常,他的神经就难以真正放松。
明天,他还要回到那个地方,继续他的工作。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也许是整理更多令人不安的档案,也许是…更糟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拉上了窗帘,将外面那片灰蒙蒙的世界隔绝在外。
至少在入睡前,他想暂时忘记那些沉重的东西。
然而,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再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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