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

当她咳嗽着醒来的时候，眼珠一转，卧室漆黑一片，但门缝里却透出一道暖光。

“难道是丁勇回来了？”丁悠慢慢地坐了起来。身上除了还有点没劲儿，已经不再觉得疼了。

正当她心里感到奇怪，想着丁勇怎会如此安静时，卧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没想到门口竟站着张慧。

“我是在做梦吗？”丁悠抬手揉了揉眼睛。

张慧一脸心疼地看着她，说：“当然不是。”

“妈！”丁悠连忙把被子一掀，翻身下床，直接赤脚踩在地上。

张慧刚一走到她面前，就被她紧紧地拦腰抱住。只听她自言自语般说道：“是梦我也再不要醒了……”

“傻孩子。”张慧伸手抚摸她头顶，关切地责备道，“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妈呢？”

“我……我怕……”

“怕什么？”她笑，“怕我说我请不了假？”

丁悠强忍着眼泪摇头。

张慧又猜：“怕我回来会碰上丁勇？怕他找我麻烦？”

丁悠终于眨了眨眼睛，却不小心把眼泪又挤了出来。

“傻丫头，就算碰上了又能怎样？你妈妈现在是有工作的人了，自己养活自己，不再是伸手讨生活的乞丐。他还能把我怎样？最多不过是大吵一架，再把我赶出门去。这不是以前的家常便饭吗？妈早免疫了。”

丁悠抽噎着点了点头。

“你呀……”张慧说着便蹲下身去，捡起拖鞋来替她穿上。然后又笑着说：“要不是冯月打电话给我，催我回家，我都不知道你生病了！”

“冯月？”丁悠瞬间睁大了眼睛。

“对啊。”张慧站起身来，“你说奇不奇怪。”

“什么时候的事？”丁悠目瞪口呆地问道。

“差不多下午五点半的样子，一打来就说要给我放假，让我赶紧回家。我问他为什么，他先是不说，后来看我没松口的意思，这才说因为你生病了。”

“……”丁悠缓缓扭过头去，看着放在枕头边的手机。

沉默许久，终于问道：“妈，冯月的手机号是多少？”

“嗯？”

“记下来总是方便一点……”

待张慧说出那一串数字，丁悠嘴角向上一扯，死心了，也放心了。

那短信果然是他发的。

张慧见她坐着不动，又怕她受风着凉，于是伸手拍拍她肩膀，急道：“快把外套穿好，出来吃点东西。”

丁悠愣愣地应了一声，将外套随手一披，猛然站起身来。才刚走出房门，便看见许久没有用过的汤碗，正摆在茶几上冒着热气。

果然，是妈妈回来了，妈妈又一次使用了魔法。

丁悠恍惚地往前走去，鼻头明明酸得发紧，却又想无所顾忌地大笑。也许是太久没快乐过了。长时间苦闷压抑的生活，让她在面对温情的时候，会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张慧侧身进厨房忙忙碌，屋子里弥漫着久违的饭香。

丁悠走到沙发前面，正要坐下，不远处门锁突然一动。丁悠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咔嚓”一声，门已经开了。

见丁勇鬼祟地站在门口，头上还缠着弄脏的白纱布，丁悠猛地站起身来，心跳得飞快，眼神不住地往厨房里飘。

丁勇听见厨房有动静，心中已经有数，却还是故意挑衅地问道：“谁来了？”

丁悠抿着嘴不愿回答。

这时，张慧从厨房走了出来，和丁勇离得不远，但就是绝不看他一眼。她一边解下围裙，一边对丁悠说：“给你熬好的青菜粥在锅里，想吃了就舀一碗进微波炉热，中火三分钟就好。”

丁悠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慧把围裙往墙上一挂，便径直走到沙发前拿包。

丁勇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野婆娘还晓得回来呵？”

张慧把帆布包挎在肩上，冷冷地说：“野婆娘？咱俩到底谁野，你心里真的没数？”

说完她伸手拍了拍丁悠，说：“好好照顾自己。”

丁悠看着她受伤的眼神，想要大声说一句“放心”，可一开口，又觉得嗓子里塞了团棉花，越急就越是觉得窒息。

张慧快步走向门口，可丁勇却没有让路的意思。

见她停在不远处等待，他得了逞似地阴阳怪气道：“这里是旅馆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张慧拔高了音量问道：“你想干什么？”

“把你的备用钥匙留下。”他说，“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再踏入这房子半步。”

张慧把手往包里一伸，很快便摸出来一把钥匙，手一垂，扔在地上，说：“也好，既然你要把事做绝，那么我们明天就离婚。除了悠悠，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要。”

“哟哟哟，你心里的算盘倒打得蛮响嘛！”丁勇掏出一根烟点上，“我早就说过了，婚我是不会离的，我不会好死你的！想把我踹了再找下家？做梦！我劝你趁早断了这念头！”

张慧听完一声冷笑，先回头看了眼丁悠，接着一字一顿地说：“不离婚我依然可以找下家。”

丁勇把烟头往旁边一弹，扫视四周，顺手就从那电视柜上，操起个装满了烟蒂的烟灰缸，抡圆了要向张慧砸去。

电光石火间，只见丁悠一个飞扑，像小狮子捕猎时那样跃起，使足吃奶的力气，直接把丁勇扑倒在地。

趁丁勇吱哇乱叫的时候，丁悠放声大喊：“妈！快走！”

张慧听完眼泪直流，却又不敢再耽搁了，只得捂住颤抖的双唇，飞也似的夺门而去。

而这场再熟悉不过的闹剧，最终以丁勇甩丁悠一耳光，作为了又一个响亮的结束。

过完这愁肠百结的一夜，翌日天刚放亮，丁悠再测体温，见红线已缩回正常范围。她于是飞快地套上校服，背上书包，跑出卧室，冲进洗手间。一路上完全不作停顿，也忘了平日的轻手轻脚。脸上那火辣辣肿胀的痛觉，非但没教她消沉，反而给了她反击的胆量。

到了教室，坐在座位上，书包一放就开始晨读，声音比往常更有气势。

李丹在一旁犹豫多时，见她一直僵直着脖子，全无一点转头的意向，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她，说：“昨天没什么事吧？”

丁悠干脆地摇了摇头，嘴上依旧在放声朗读。

“那……班长……你们……”李丹低下头吱吱唔唔道。

“班长刚把我送到医院，就一个人急慌慌回学校了。”丁悠边说边慢慢翻页，“而且，要不是校医建议，他肯定也不会送我这一趟。”

李丹听完心虚地笑道：“哦，是吗？你也不能这么说吧，班长其实还挺热心的。”

丁悠撇了撇嘴，伸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臂，说：“昨天的英语测试难吗？有没有帮我留一张试卷？”

“那还用说？”李丹说着就打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张试卷。

丁悠见她又恢复了正常，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抬眼向讲台旁边望去。

早自习下课以后，李丹要去小卖部买早餐，问丁悠想吃什么，丁悠微笑着摆了摆手，只说没有胃口。

李丹走后，她趴在课桌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只听见“咚咚”两声，有人在敲打她旁边的课桌。于是先扭脸露出一只眼，一看，竟是冯月，她把脸又飞快地转了回去，冷冰冰道：“干嘛？”

他笑着说：“那晚淋雨淋舒服了吧？  “关你什么事！”

他说：“谁叫你不让我送你回家了。”

丁悠听完心里一急，生怕他嘴上没有把门儿，说出些什么她不想听的。刚要抬起头来阻拦，一开口却先忍不住狂咳。

冯月连忙坐到她旁边，伸手轻轻拍她的背。

结果越拍咳得越厉害。

冯月只好收回手来。

待她渐渐平复以后，他向她递出一张纸巾，她接过来用力地按住嘴巴。

突然，他发现她右脸有些红肿，遂问：“你脸怎么了？”

丁悠听完心里一紧，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细心。刚刚李丹凑这么近，都没能发现她脸上的异样。她赶紧把头转向一边，不让他看，也不想再让他刨根问底。

哪知他反而更直接地问道：“是谁打的？”

“……”

李丹虽然已站在一旁，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稍微弄出点响动，会打断眼前这一出好戏。

“不说？”冯月面无表情地问道。

丁悠依然装作没听见，低下头开始看英语试卷。

这时，上课铃“哐啷啷”响了起来，丁悠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这“阴魂”总该要散了吧。

未曾想冯月竟一动不动。

眼看教室里一片安静，老师也随时有进来的可能，李丹只好上前一步，硬着头皮道：“同学，有什么事还是下课再说吧。”

冯月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和他对待上课铃一样。

最后是丁悠受不了了，转身冷冰冰看着他说：“你走不走。”

“你不说，我就不走。”

“你必须走。”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意思是那就试试看啊。

她说：“别忘了你还欠我人情。”

他听完明显愣了一下，却嘴硬道：“什么时候？”

“一次是帮你打120，一次是帮你去店里买烟。”

“……”

“欠债还钱，欠人情还人情，这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吧？”说完见他表情已松动，她立马乘胜追击，“只要你现在回座位上去，两次人情就划掉一次。”

这时李丹从后门跑回来，红着脸气吁吁地说道：“老师马上到了！”

话音刚落，别说是丁悠，就连冯月都已发现，四周布下了好多双眼睛，在等着看他接下来的举动。

伴随着教室外急促的脚步声，冯月缓缓站起身来，手撑着桌沿往外一跳。

什么也没说就这么走掉了。

等他走远了丁悠才发现，他今天原来是没有拄拐的。右腿还是微微曲着，脚上的护具已从厚厚的白纱布条，变成了一只厚厚的靴子。

李丹坐下后轻声笑道：“你真的对谁都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