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umn 99

据罗莎莉所说，天使港最大的综合购物中心在双数月的最后一周周五，都会有折扣季以及上新活动。

那里是他们居住在福克斯为数不多能够满足购物欲的地方——虽然因特网的出现让人们得以订购来自天南海北的产品，但是对于女人而言，有时候即时满足远比延迟等待痛快的多——尤其是福克斯这个季节天气阴晴不定，快递运输的时效性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卡伦家族的四个女人共同决定，要加入到这场狂欢当中。爱丽丝声称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过“像样的购物”。

我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忘记，我们前天刚开着车子到福克斯以南的货运站，去取那些快递员再三表示抱歉，因为他们实在无能为力运输的海外货运箱。

“你也需要好好买几身像样的衣服，凯伦。”

爱丽丝一边整理头发，努力将乱糟糟的短发塞进一顶红蓝相间的运动棒球帽里，一边转动她灵活的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

“你不能总是穿我和罗莎莉的旧衣服，那些简直是…”她甩了甩脑袋，似乎对棒球帽的牢固很满意，“要不是前段时间一直下雨，我早就想带你和贝拉去买新的——她的衣柜也是一团糟。”

那些衣服——实际上是全新的，有许多吊牌还没有拆掉。不知道如果爱丽丝知道我以前其实通常将一件衣服穿到烂掉，打个补丁穿到再烂掉是什么感受。

罗莎莉显然对这样的购物狂欢习以为常，她穿着一件鸢尾紫背心，下边的白色裤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像牛奶一样光滑，看不到一丁点褶皱。

她一伸手，埃美特就马上将一件同材质的白色西装外套递到她手上，还顺便摸一把罗莎莉的胳膊。

罗莎莉一记暴栗，白了埃美特一眼，他立刻捂着后脑勺，佯装痛苦，再又收获一个白眼后心满意足嘿嘿笑着离开了。

“你可绝不能穿那个出去凯伦！”赶在我将一件黑色防风外套的袖子套上之前，爱丽丝冲过来，眼疾手快阻止了我。她一把将外套从我手里夺过去，一边还能将几个手镯晃到手腕上。

“那些女高中生们，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关注别人的衣着打扮，然后在背后喋喋不休。”罗莎莉从后面将一件薄牛仔外套搭上我肩膀，又转过身来，把领子按平。在她的怒目而视下，我不得不将刚胸前刚系上的两粒扣子解开。

“这样就对了，喏，还有这个，我敢打赌你穿上绝对让一片男生被你迷倒。快去换上吧，我和爱丽丝在车里等你。”又一条深蓝牛仔裤被搭到我臂弯里，罗莎莉推一把我的背，整个人就到了楼梯间。

在二楼拐角，我和贝拉打了个照面，她一手拽着头顶绑的紧邦邦的高马尾，似乎尽力想让它低一点。另一手则在努力将彩虹格纹的系腰衬衣解开。看到我，她勉强扯起嘴角，留下匆匆一笑。

看来我们的困境是一样的。

其实我在想，会不会是罗莎莉想多了，福克斯小镇上的人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至少不会少到几个人随便走在路上，就能引来一群人关注的目光。

但当我真正走在天使港偌大的商场里，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几乎无孔不入的眼神，以及空气般无处不在的叽叽喳喳时，我不得不承认，罗莎莉是对的。

我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眼睛同时集中在一个地方，即使是在电视里最出名教授的讲座上。

或许我的看法没有错，随便几个人走在路上，根本不会有人浪费生命多看一眼。

但我忽略了，这种情况是针对普通人而言。

而卡伦一家对于这个地方，显然不是普通人那么简单。

“快看她的头发，你说她用的是几号假发棒，能夹出这种效果？”

“如果给我来一双那样的腿，我愿意拿头来换！”

“那个女的是谁？我没见过她…”

“假如星期六约会时我能穿那样一件外套，那么劳伦一定……”

“我真不知道她们在高傲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你在嘀咕什么。”罗莎莉刀子一样的眼光带着冷冷的龇牙笑，立刻朝刚才那个说我们高傲的女孩飞过去。那是个红发女孩，站在我们三个货架外的拐角。她显然被罗莎莉突如其来的目光吓一大跳，脸颊耳朵通红，仿佛鲜血。

“哦罗斯，何必和女孩子们计较呢，她们只是渴望美丽，这并没有错。”爱丽丝心灵里没有一点不美好的存在，所有阴暗嫉妒到她那里全部转化成琥珀瞳里的灿烂眼光。她正帮埃斯梅将几大盒真空装煎饼从冰柜里抽出来，放进购物车——这是在为了救助行为补充材料。

“来，接着这个，小心脸。”爱丽丝手腕灵巧将一大盒蔓越莓酱递过来。罗莎莉背过身再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群土包子。”她抱怨到，把酱扔进购物车里。

我们在食品区帮埃斯梅采购了一大堆食物原料，譬如大磅肉火腿，盒装羊奶粉，还有家庭装牛奶吐司等等。

在采购完食材之后，埃斯梅决定先开车回家一趟，把食材运回去。首要原因是部分食材离开冰柜容易坏，次要原因是等会买完其他东西可能会放不下。

所以就剩下爱丽丝，贝拉，罗莎莉和我在购物中心里。

贝拉想去看唱片磁带，爱丽丝想去看服装，罗莎莉想去看运动产品。

而我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

于是顺理成章被爱丽丝拉去服装区。

上百又或许是上千件各种品类的女装，被同样简洁款式的衣架挂在推车上滑进来。

爱丽丝显然是这里常客，因此她拥有一间超大试衣间。其实一开始导购员为我们拿来推荐的衣服并没有那么多，但爱丽丝身体里躁动的好奇与美让她什么都乐于尝试，于是衣服理所当然越堆越多。

整个房间类似八边形，墙壁之间挂满落地试衣镜。能够最大限度折射美的灯光从穹顶上洒下来，将一切都照的如梦似幻，令人迷失。空气里飘荡着香甜气息，当季鲜花在水晶缸里馥郁地盛开，同某些特殊织物特有的植绒味夹在一起。地面上铺着柔软而猩红的地毯，那些被试过的服装从沙发扶手蔓延下来，一地逶迤。

片刻迷蒙。

“别只是在这站着凯伦，去试试你喜欢的呀！”

爱丽丝从不知道哪一架衣服后窜出来，她正系着一件明黄色裤裙，上身搭配苹果绿无袖衫。强烈的颜色对撞，一般人根本难以驾驭。但如此冲突的两种颜色在爱丽丝精灵般的身体上达成和解。

她蹦蹦跳跳跑过来，身后尾随一路春天。

“去试试呀。”她轻轻说。胳膊搭在我肩上，一送一推。

我掉进缤纷的海里，无边无际。

只有偶尔在织料间隙闪现的镜面才让我意识到，自己其实的的确确是在移动。

当双手第一次鼓起勇气碰上一片织料，那种轻如云翳的柔软，烫痛到令人终生难忘。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那种面对色彩，骨子里迸发的视觉冲动，根本是每个人类都无法避免的。

尤其是女人。

美丽到深处的精致，锋利地破开埋藏于心底渴望的茧。

织料抚摸肌肤，颤栗又荒唐。穿上与脱下，只是一种动作。彩虹跨过肌体，将五彩斑斓的影子留下来。

然后倏地停住了。

手指停留在一块布料上，迟疑着，又摸一摸。

是一种颜色。

视觉神经被震撼到，反应都慢半拍。

红色浓奥到深处，变作五彩斑斓的黑。

这条裙子，毫无疑问，剪裁别致。

但在它的颜色面前，一切黯然失色。

双手犹疑着，缓慢的，牵引着侧边拉链。扣头滑行在轨道上，细细的声音，弹奏着听觉神经。当三角形链头终于滑到顶端，大脑里是咔哒一声空白。

“不可思议。”

爱丽丝的喃喃将我从幻梦里解脱出来，她穿着条黑色裙子，前短后长。肌肤牛奶一样白，裙摆拖拽在地上，仿佛昼与夜同时向你走来。

“看看你，你不可思议。”

她的双手紧紧抓住我肩膀，将我转向镜子。

镜面冰冷，光洁，剔透。灯光穿透下来，所有细节，无所遁形。有一瞬间，我对这光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我不习惯，不习惯被看见。

“不，这不合适，我还是脱下来。”无措与慌张让我差点扯烂裙摆。

“不凯伦，看看你，看看你自己！”爱丽丝及时制止了我的动作，她琥珀色瞳孔在灯光下，成为一种明黄色的力量。她更加用力抓住我，将我彻底暴露在光明前。

骨骼生长的曲线，每一次奋力抽条后的痕迹。肌理吞噬掉疤痕，长进皮肤的纹理。

全都变成我活过的证明。

“美丽。”

这个词是那样陌生，具有攻击性，病毒一样侵略着我的神经。

“我们必须将她买下来，你穿这裙子，实在是…”爱丽丝的手滑过，不知道抚摸的是裙摆，还是我的皮肤。她眼睛里跃动着惊叹又肯定的力量，将我一遍又一遍，推进这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深渊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穿上过这样的衣服，让人看到，同时看到的人这样称赞着我。我又看到着自己。

“美丽。”她重复了，于是我丧失掉全部知觉，掉进这个词里。

镜光皎洁，沉默而宽和。

我沉默着凝视，面对它近乎失语。

这世上有那么多色彩，可唯独它绽放了。

没有任何理由。

因为美丽，从来不需要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