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十七睁开了眼睛。
这是他记忆中第一次自然醒来,而非被危机感或训练的生物钟惊醒。窗外鸟鸣啁啾,炊烟的味道混着药香从门缝钻进来。十七躺在原地,感受着被褥的柔软包裹,一时恍惚。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宋宴之探头进来,见十七醒了,眉眼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起来喝粥,我加了新摘的枸杞。”
十七点点头,动作不再像最初那般僵硬。他穿上宋宴之给他准备的靛蓝色绸布衣裳——没有夜行衣的束缚感,袖口还绣着一丛小小的兰草。
宋宴之不喜欢下人侍奉,熬煮药膳粥水都是他自己烹饪的,小厨房里热气氤氲,宋宴之背对着他搅动锅里的粥,晨光透过窗纸为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十七站在门口,突然挪不动脚步。这个画面太过温暖,温暖得让他心尖发颤。
“发什么呆?”宋宴之回头“来帮我尝尝咸淡。”
十七接过勺子,小心地抿了一口。粥的温度刚好,枸杞的甜味中和了咸鲜,让他忍不住又舀了一勺。
“好喝吗?”宋宴之问。
“好喝。”这次十七没有犹豫,甚至补充道,“很甜。”
宋宴之笑了,伸手抹去他嘴角的米粒。这个动作太过自然,等两人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擦过唇边。十七没有躲,只是耳尖悄悄红了。
“今天要晒一批新收的茯苓。”宋宴之转身去拿碗,掩饰自己微热的脸颊,“你帮我搬竹席可好?”
院子里,十七利落地支起竹席。阳光晒得他后背暖洋洋的,这种温暖与训练时的燥热不同,让人昏昏欲睡。他学着宋宴之的样子将茯苓切片铺开,动作虽笨拙却格外认真。
“这片切得太薄了。“宋宴之凑过来指导,呼吸拂过十七的颈侧,“容易晒碎。”
十七的手抖了一下,茯苓片歪歪斜斜地落在席上。宋宴之的气息太近了,近得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艾草香。这种距离在以往意味着危险,现在却让他心跳加速。
“对、对不起。”十七结巴了一下。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宋宴之轻笑,顺手将一片茯苓塞进他嘴里,“尝尝?”
清苦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十七皱了皱眉,却还是慢慢咀嚼着。奇怪的是,最初的苦涩过后,竟有一丝回甘。
“苦的。”他老实说,却又补充,“但后来有点甜。”
宋宴之眼睛一亮:“你能尝出来了?茯苓就是这样,先苦后甘。”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很多事都是如此。”
早饭后,宋宴之在药房教十七辨认新到的药材。阳光透过窗棂,在案几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十七盯着宋宴之的侧脸出神——医者低垂的睫毛在光线下近乎透明,鼻梁的弧度优雅得像远山的轮廓。
“这是连翘,性微寒...”宋宴之突然抬头,正撞上十七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两人同时愣住,十七慌乱地抓起一把药材假装研究,却听到宋宴之轻轻的笑声。
“你拿的是晒干的菊花。”宋宴之从他手中取出一朵,放在他鼻尖下,“闻闻?”
清冽的香气钻入鼻腔,十七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种芬芳让他想起深秋的山野,虽然他不记得自己何时去过。
“喜欢这个味道吗?”宋宴之问。
十七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喜欢。”
说出这个词时,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的悸动。喜欢,多么奢侈的感受。在影卫营,他们被训练得连痛觉都要压抑,何况是这种无关生存的喜好。
“那这包给你。”宋宴之将一包干菊花推到他面前,“晚上可以泡茶喝。”
十七盯着那包菊花,喉咙突然发紧。给他?专属的东西?在影卫营,他们连贴身武器都是公用的,随时可能被收回。
“谢...谢谢。”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傍晚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晾晒计划。十七帮着宋宴之匆忙收药材,两人在雨幕中来回奔跑,衣衫很快被淋得半湿。当最后一筐茯苓安全搬进廊下时,宋宴之突然笑出声来。
“你看你。”他指了指十七的头发。
十七茫然地摸了摸头顶,抓下一片被雨水打湿的茯苓叶。宋宴之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水珠。雨水顺着两人的脸颊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去换身干衣服。”宋宴之推着他往屋里走,“我去煮姜汤。”
十七站在房中,听着外面宋宴之忙碌的声响。雨声、锅铲声、偶尔的咳嗽声,这些平凡的声响编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他渐渐包裹。他换好干衣,手指抚过衣袖上的兰草绣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影卫营的事了。
厨房里,宋宴之正在熬姜汤。热气熏红了他的脸颊,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十七站在门口,胸口涌起一股陌生的冲动——他想伸手替宋宴之拨开那缕头发。
“过来尝尝。”宋宴之招呼他,“看够不够甜。”
姜汤辛辣中带着红糖的甜,十七小口啜饮,暖意从胃部扩散到四肢。宋宴之就站在他身旁,两人的衣袖轻轻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
“好喝吗?”宋宴之问。
“好喝。”十七顿了顿,鼓起勇气补充道,“很暖...像...”
像什么?像寒冬里的炭火?像黑夜中的灯笼?他贫瘠的词汇无法形容这种感受。
“像家的味道?”宋宴之轻声问。
家。这个字眼在十七心头重重一撞。他没有家,影卫营不是家,燕府更不是。但此刻,在这个飘着药香和姜味的厨房里,他突然明白了这个词的分量。
“嗯。”十七低下头,怕对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夜里,宋宴之在灯下教十七认字,“既然你已经自由了,合该有个名字见证自己新生。”宋宴之铺开宣纸,蘸墨写下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名字
十七盯着那些陌生的字符,它们看起来如此庄重,完全不像为他准备的…
“宋惟安。”
宋宴之的笔尖悬在洒金宣纸上,墨汁凝聚成一颗饱满的黑珍珠,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十七——不,现在该叫他宋惟安了——盯着那三个陌生的字,它们看起来如此庄重,仿佛不该与他这样沾满鲜血的人有关联。
“惟安,”宋宴之的声音如春风拂过新柳,“惟愿平安,顺遂无忧。”
宋惟安的指尖悬在纸面上方,不敢触碰那未干的墨迹。在影卫营,他们只有冰冷的编号,十七意味着他是个合格的杀人工具。而现在,他有了一个带着祝福的名字,一个可以写在纸上的身份。
“我...配得上吗?”宋惟安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宋宴之将紫毫笔塞进他手中,温暖的手指包裹住他因常年握刀而布满茧子的手背:“来,我教你写。”
十七的手有些抖,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宋宴之站到他身后,轻轻握住他执笔的手:“手腕放松,这样...”
这个拥抱般的姿势让十七呼吸一滞。宋宴之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笔尖在纸上缓缓移动,留下流畅的墨痕。
笔杆在宋惟安手中陌生得像个异物。宋宴之的手引导着他的动作,横平竖直,撇捺有度。松烟墨的清香混合着宋宴之袖间的草药清苦香,萦绕在惟安鼻尖,让他的心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膛。
“这一竖要再挺些。”宋宴之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对,就是这样。”
“宋…惟…安…”影卫学着宋宴之的读音跟着念,声音微微发颤。
“对,这是你的名字。“宋宴之松开手,却没有立即退开,“不是编号,是名字。”
十七转过头,发现两人的脸近在咫尺。烛光在宋宴之眼中跳动,像是两簇温柔的火焰。
当最后一笔完成时,宋惟安的额角已经渗出细汗。那三个字歪歪扭扭地趴在纸上,却让他眼眶发热。
“从今往后,你就是宋惟安了。”宋宴笑起来,眼角漾起温柔的笑纹,“我的...惟安。”
“宋...惟安。”他生涩地念出这个名字,舌尖尝到一种陌生的甜味。这个名字像一件柔软的新衣,轻轻裹住他伤痕累累的灵魂。
窗外,王府的花匠正在修剪海棠。宋宴之推开雕花窗棂,四月的风裹挟着花香涌入书房。宋惟安望着宋宴之的侧脸,阳光为医者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金色。
“再写一遍?”宋宴之回头问道。
男人点头,笨拙地蘸墨。这次宋宴之没有握他的手,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笔尖落在纸上,墨迹晕开,宋惟安的手腕微微发抖。
“不急。”宋宴之的声音像山涧清泉,“慢慢来。”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宋惟安全神贯注地描摹这三个字,仿佛在雕刻自己的新生。最后一笔落下时,他长舒一口气,发现后背的衣衫已经微微汗湿。
“写得很好。”宋宴之由衷赞叹,指尖轻点纸面,“比我想象的好得多。”
惟安低头看着自己的作品,那三个字虽然稚拙,却透着倔强的生命力。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被夸奖——不是为了杀人技巧,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仅仅因为写了自己的名字。
“我...可以留着吗?”惟安小心翼翼地问。
宋宴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当然,这是你的名字,你的。”他将宣纸轻轻推到影卫面前,“以后你想写多少遍都可以。”
宋惟安用指尖轻触未干的墨迹,生怕弄花了它。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胸口膨胀,让他喉咙发紧。在影卫营,他们连贴身武器都是公用的,随时可能被收回。而现在,他有了一个名字,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纸,还有...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宋宴之身上。医者正在整理笔洗,后颈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像上好的羊脂玉。惟安突然有种冲动,想用指尖确认那片肌肤的温度。
“王爷今早差人送了新茶来。”宋宴之突然抬头,撞上惟安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要尝尝吗?”
惟安慌忙移开视线,耳根发热:“好。”
王府的侍女无声地端来茶具。惟安注意到她们走路时裙裾纹丝不动,像水面上滑行的天鹅。在影卫营,他们也被训练得无声无息,却是为了夺人性命。
“这是明前龙井。”宋宴之执起茶壶,手腕轻转,“今年雨水好,茶叶格外鲜嫩。”
热水冲入茶盏,嫩绿的茶叶舒展开来,像一群苏醒的精灵。惟安学着宋宴之的样子捧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茶汤入口,先是一丝苦涩,而后回甘如蜜。
“尝得出味道吗?”宋宴之期待地问。
宋惟安点点头:“先苦...后甜。”
宋宴之眼睛一亮:“你能分辨了!”他忽然倾身向前,手指轻轻拂过惟安的嘴角,“这里沾了茶渍。”
这个触碰让惟安全身僵住。宋宴之的指尖温暖干燥,像一片阳光落在皮肤上。在影卫营,任何肢体接触都意味着搏斗或惩罚,从未有过这样温柔的触碰。
“谢谢。”惟安低声道,心跳如擂鼓。
廊下传来脚步声,年轻的影卫统领恭敬地立在门外:"宋先生,您需要的药材准备好了,该为郡主行针了。”
宋宴之放下茶盏,神色恢复医者的冷静。他起身整理药箱,指尖在银针包上轻轻滑过,确认每一根针都锋利如新。
“我随先生同去。”宋惟安下意识站起,眼神警惕地扫向门外的陌生的影卫统领。
宋宴之摇头,低声道:“燕北辰不会让我出事——他妹妹的命还在我手里。”他顿了顿,又补充,“你在药房等我,继续练字。”
宋惟安抿唇,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他不想让宋宴之独自面对王府的人,但更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最终,他低声道:“……好。”
宋宴之似乎看出他的不安,临走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指尖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像是一句无声的承诺——“我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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