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数日后，宋暄受召入宫。

这是第一次，明崇帝单独召见他。路上，宋暄思忖着皇帝找他所为何事。

马车驶到宫门便停下，需要步行入宫。侍卫对宋暄进行了搜索，确定身上无刀剑等利器才放行。

宋暄抬眼望去，巍峨的宫殿犹如一尊庞然大物，明亮的宫道却长得看不见尽头，似那吞人的恶魔。

“大理寺少卿宋暄拜见陛下。”

明崇帝搁下笔，看向他一手提拔的人，相较于殿试时，少年褪去稚气变得稳重不少。身姿挺拔，面如冠玉，面对他不失尊重又不显得谄媚，之前那几桩案件办得也不错，明崇帝暗暗点头，的确是个好苗子。

只见明崇帝挥了挥手，屋内伺候的宫女太监尽数退下，只留李明全一人。

“爱卿可知朕为何召你进宫？”

“微臣愚钝，还请陛下赐教。”

明崇帝闻言笑起来：“李明全，这话你可信啊？”

李明全在一旁笑道：“若宋大人都愚钝的话，那咱们这些奴才岂不是痴傻了。”

宋暄：“陛下，臣绝非此意！”

明崇帝看了李明全：“行了，瞧你这话，宋爱卿自谦的话，你还当真了。”

李明全缩了缩脖子，对着宋暄拱手：“宋大人，老奴粗鄙，得罪了。”

“李公公言重了。”宋暄面上不显，心里却想，这两人打什么哑谜，话语间隐隐透露出不寻常，尤其是明崇帝，怕是要让他去办事。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

“宋爱卿年少有为，屡屡侦破大案，替朕抓出了不少蛀虫，实乃我大虞之幸。”明崇帝道。

宋暄不语，等着明崇帝继续说。

“上次围场刺杀一事，朕已经查探清楚，确与张家有关，也的确是冲你来的，只是出了意外，伤了子易。朕当日没有惩戒他们，你是否怨朕？”

宋暄：“臣不敢，臣知道陛下定有苦衷。张氏与太子殿下关系密切，如今没了王氏掣肘，听说朝堂之上无人敢反驳张尚书。”谢晏不久前与他分析过，近段时间明崇帝已经隐约有些忌惮张氏的崛起，加上他引起张家行刺的话题，宋暄才试探着说。

果然，明崇帝眉头一蹙，眼中露出一些惆怅与担忧，沉声道：“此事亦在朕的心里憋了许久，一直想向人倾诉。这些日子，朕收到许多弹劾的折子，皆与张仲义有关。”

宋暄眉心微动，明崇帝直呼张仲义的名字，语气都有不满，于是他便问：“臣斗胆问陛下，这些折子都说了些什么？”

明崇帝拿起一封折子示意李明全，李明全会意，从皇帝手里接过递给宋暄。

宋暄目光扫过奏折，立即合上：“陛下，这……”

明崇帝无奈笑道：“看见了吧，说张仲义要效仿王延，独揽大权，蒙蔽圣言，欺君罔上。宋爱卿如何看啊？”

宋暄：“微臣以为这些不过是其他人的揣度，张尚书的行为似乎并未提现这样的意思，甚至还有些避嫌，许多事都不曾以张家的名义去做。”

“正是如此，朕才觉得担忧啊。若他无此意便是最好，就怕万一，朕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话已至此，宋暄哪里还不明白，明崇帝这是盯上了张仲义了。只召他一人来，便是选定了他。

“陛下明察秋毫，岂会被他人蒙蔽。”宋暄想通了关窍，撩起衣摆跪下，“臣愿为陛下分担解忧，在所不辞。”

明崇帝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很是满意，看宋暄的眼神连带着多了些赞许。

“张禹是张仲义的得力干将，你在他手下做事，想必也见识过许多。朕希望你能像之前一样，抽丝剥茧，替朕寻一寻张家的那个线头。”

宋暄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帝王的猜忌犹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这柄剑就会落下，无论是王家、张家，还是曾经的谢老侯爷，都逃不过。

“爱卿可是不愿？”见宋暄不说话，明崇帝问道。

“微臣领命。”无论他愿不愿意，这件事他都无法拒绝，明崇帝召他来不是跟他商量，只是通知罢了。

随后又说了些无伤大雅的话，便让宋暄退下了。走出殿门后，宋暄重重的叹了口气。张仲义本就不喜他，皇帝还要让他去调查张家，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放肆！”

一声怒喝吸引了宋暄的注意力。

寻着声音望去，距离他的不远处，跪倒一大片宫女太监，正中间的赫然是太子，而在他面前被呵斥的人竟然是……五皇子？！

宋暄唏嘘不已，五皇子自那日围猎猎得神鹿后，得到了不少大臣的支持，甚至明崇帝也当众称赞过他不止一次，同为皇子，却仍被太子当众呵斥，也不知六皇子是何心情。

“怎么？五弟得了父皇的夸奖，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吗？不好生管教身边的奴才，竟敢冒犯本太子！”

五皇子面上没有被羞辱的不忿，低眉敛目道：“太子殿下恕罪，是我一时没有看见殿下，才让小禄子不小心撞到了殿下，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还望殿下息怒。”

太子冷笑：“我看五弟性子软，手下的奴才是个不服管教的，容易让奴才骑到主子头上，不如让我帮你管教一番，教教他规矩。如何？”

五皇子：“殿下若要罚便罚我好了，冲撞殿下全因我没管好下人。”

“诶，五弟这是哪里话，你我亲兄弟我怎么会罚你。安山，”太子招了招手，身后一人便立即站上来，“五皇子的下人不听话，你把人带下去，调教好了再给五皇子送回去。”

“是。”

不等五皇子说话，安山便架起小禄子离去。

五皇子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攥住，小禄子的呼救声无不彰显着他的无力。四周鸦雀无声，面对太子的命令，无一人敢出声反驳，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静默良久，五皇子深深闭了闭眼，然后换上笑颜，道：“多谢太子殿下赐教。”

太子见状，哼了一声扬长而去。随行的宫女太监也纷纷离去，独留下五皇子和身边剩下的两个太监。那两太监瞟了眼五皇子脸色，不敢说话。

“你们先回去。”

“可是……”

五皇子蹙眉：“怎么，我说的话不作数了？”

“奴才不敢。”太监不敢在这个时候触五皇子霉头，只好离去。

五皇子头偏了偏，厉声道：“看了这么久，也不出来见见吗？”

宋暄一愣，没想到五皇子竟然发现了自己。他本不欲窥人窘境，但方才太子和五皇子所处的位置乃他出宫的必经之路，他贸然出现显然不是明智选择，本想等他们离去后再走，不料被发现了。

宋暄挠了挠鼻尖，略有些尴尬走上前。

“下官参见五皇子。”

五皇子看清来人后，立马变了神色：“是你？”

宋暄：“下官并非有意窥听，实在是意外，望殿下莫怪。”

五皇子缓和了神色，苦笑道：“无妨，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小禄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心中不免有些伤感。”

宋暄不解：“我听太子殿下说管教好了会送回去，难道……”

“宋大人难道觉得小禄子真的会完好无损的被送回来吗？”五皇子看向宋暄的眼睛，悲伤、怨恨交加的眼神流露出来，“我只求小禄子能保住一条命，到时候我会安排他出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宋暄嘴唇翕动，看着五皇子，他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明明有着这么尊贵的身份，却连自己的身边人都保护不了。宋暄很能体会这种无力感，父亲在他眼前被杀害，他却只能像条落水狗一样逃往远方，如今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怎能叫他不怨！

五皇子瞧见他的眼神，笑道：“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如今的日子还算好过些了。之前看见瘦瘦小小的六弟，不禁想起了自己，所以我就想着，我要保护他，现在想来真是天真，我连自己都顾不了，何谈保护别人。”

“五殿下不必妄自菲薄，六殿下私下告诉过我，您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娘亲最关心他的人。”

五皇子闻言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

过了一会儿，五皇子道：“六弟围猎回来之后，说还想跟宋大人一起玩，他也很喜欢你。”

宋暄惊讶，没想到六皇子还惦记着他：“若是可以，下官定陪六殿下玩个够。只是近日公务繁忙，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一定有机会的。”五皇子道。

***

镇远侯府。

宋暄一进门便被谢晏拉到怀里，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圈住劲瘦的腰肢。谢晏将头埋在宋暄颈窝，吸了吸：“怎么去了怎么久？他找你做什么？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宋暄被谢晏蹭得痒，试图推开那颗乱蹭的头，无果。无奈道：“侯爷神机妙算，跟你猜的一样。陛下给我看了个折子，说张尚书要效仿王延，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总之，就是让我抓张仲义的错处，他好发作。”

谢晏冷笑：“他还真是想得出来，明知道张仲义想除了你，还把你当枪使，让你去干这腌臜事。”在宋暄下巴轻啄一下，“都怪我，当初就不该把你引荐给他。”谢晏后悔极了，若没他引荐，宋暄怎么会被明崇帝派去做这些得罪人的事。

宋暄缩了缩下巴，笑道：“你若是没引荐我，我跟你恐怕也不是现在这样了。”

谢晏反驳：“怎么会，我肯定会更早把你叼回侯府，天天圈在我怀里，哪里都不许去。”

宋暄失笑：“哪有你这样的。”

“你不喜欢我这样啊？”谢晏扶着腰的手往下移了两寸，宋暄身子一抖，面红耳赤地要下去，可谢晏那手臂铁钳似的，除了发丝凌乱了不少，没有任何变化。

“喜不喜欢？嗯？”谢晏还在追问。

宋暄不想回答。

“真的不喜欢？阿暄好硬的心，我太伤心了。”

宋暄嘴角抽了抽：“……”有时候他真不知道，传闻中嚣张跋扈、颇有城府的谢小侯爷怎么是这个德性。

终于在谢晏的软磨硬泡下，宋暄才无奈道：“喜欢喜欢。”

谢晏把宋暄搂得更紧：“我就知道，阿暄心里有我。”

宋暄默默翻了个白眼，但唇角却不可抑制地上扬。

“对了，我出宫前碰见了太子和五皇子起了争执。我原以为五皇子当日出了风头入了圣眼，早不是昔日的他，没想到还是被太子当着众人的面一顿数落，连贴身太监都被带走。”

谢晏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宋暄面对自己，曲指敲了下他眉心：“你以为太子真像表面上那样敦厚老实啊？蠢。”

“我当然没有，”宋暄捂住眉心，“你才蠢！”

谢晏轻笑。

“我就是感觉五皇子挺可怜的，不像太子那样有张家这种大势力的支持，也没有二皇子那般可靠的母族，还要被皇帝当做制衡的棋子。”

“哎呀！”谢晏装作惊讶的样子，“阿暄这么聪明呢，连这都看出来了。”

宋暄满脸写着无语：“……”

“好好好，我不逗你了。”谢晏正色道：“皇帝自围猎回来后，就表现得对五皇子非常器重，还委以重任，朝中许多人尤其是曾经的二皇子党便起了心思，二皇子没了，这不还有五皇子。殊不知这只是皇帝对太子和张仲义的敲打。”

宋暄点头：“没错，陛下的确只让我查探张仲义，对于太子只字未提。毕竟这是陛下选定的储君，只要没犯无法弥补的错，陛下都不会说什么。”

“皇帝正值壮年，自然不希望太子这么快就羽翼丰满。”

在这之前，宋暄一直被明崇帝伪装出来的温和欺骗，原来普天之下，最最自私自利的人竟是这九五之尊，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要算计。

宋暄叹气：“也就是苦了我，我才不想牵涉其中，这要如何交差啊！”

谢晏轻拍手下薄薄的背脊：“你在张禹手下做事，寻些无伤大雅的事呈上去。张仲义那里切莫轻举妄动，他在京中经营多年，你还不是他对手。”

见宋暄没反应，谢晏朝那两片柔软拍了一下：“听见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宋暄恹恹回道。

谢晏眼珠一转，一只手绕过宋暄腿弯，一下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宋暄惊呼一声。

谢晏挑了挑眉：“阿暄这么不开心，为夫觉得很有责任，现在，我就让阿暄开心开心。”他低头在宋暄耳边低语，刹那间，宋暄耳廓、脸颊染上红晕，白皙的双臂缠上谢晏的脖颈，步伐瞬间加快。

一室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