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损门 · 壮气

肖潇心情大好，上前去瞧那药铺派药的热闹，药皆是春寒或破瘟的汤方，是好药。

“这位公子，”派药小哥叫住了肖潇。

“小哥何事？”

“公子，请恕我直言，”小哥压低声音说，“您……看上去有些虚损，正好我们药铺在施药，我这里有虚损门壮气汤一副，您拿回家，水煎服即可。”

礼貌不礼貌？

大马路上，跟人说这个？

好心情有点被破坏。

“小哥，我不用，您留着，任谁需要再给。”

“拿着，拿着，别不好意思，”小哥过分热情。

“听我说。”他东张西望一圈，微微低头，继续说道，“气衰则不能摄，精涸则不能收汗，汗出则不能生力。壮气汤四剂脾胃开，又四剂咳嗽止，又四剂酸疼解之，又四剂潮热之症痊，最后十剂，气旺而各恙俱愈。”

小哥挤眉弄眼说完，也不等肖潇再拒绝，把药塞入她手中，转身继续派药。

“你——”肖潇很无语。

因着药铺善举，她一直和颜悦色，可这人，心地是善良，但业务能力不行，不然也不会把一个女子诊为不能摄……

等等？！

肖潇握着药包，

中药的纸包一般采用下乘宣纸或者毛边纸，这街头派药的纸理应更为粗糙。

可手中所拿纸包，乃用的优质青檀皮和沙田稻草，是经过上百道复杂工序而制成，纤维长、韧性强的书画宣纸，品质极为上乘。

用书画宣纸包中药？

她这一包药，怕是三两银子3？

等一等！壮气汤？肾气不足？

说到这儿，不用猜也知道是谁了。

阴魂不散！

拆开药包，果然一张小纸条夹在其中。

“今夜亥时，绯云楼，翰墨随谈啸，风流在弟兄。——兄”

风……风流？弟兄？

不就是一起花天酒地的吃喝，勾肩搭背的狗友，娇俏嗲媚的艺伎……

呸——

亥时，之所以叫亥时。

是因为老祖宗们认为此刻夜色已深，人们都已经停止活动，安歇睡眠了。猪在这时睡得最熟，发出的鼾声最为洪亮，所以亥时属猪。

谁家好姑娘，这个时候出门？

呸，谁家好少爷，也不能随叫随到呀？

肖潇气乎乎的回到肖府。

脑门上挂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进’。

前院小厮、后院婢仆皆感受到了少爷这股“阳足之气”。

王柳珍迎面走来，还欲说什么。

却见肖潇一刻不停，走路带风，直奔自己的小院去。

进了房间就锁上门。

阿萝拧的湿布巾也没派上用场，怔怔的站在门外。

肖潇松了四圈白绫，加了两块护心铁片，复又缠上。

“亥时！亥时我便会会你！”

结果，没等到亥时，肖潇被肖玟章叫去了书房。

“儿子拜见父亲。”肖潇跨进书房，见礼。

“嗯。”肖玟章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过几日皇子就来吉县来了。”

“儿子知道。”

“你就没什么想问问我的？”

“儿子不敢。”肖潇拱手。“皇子出行乃机要，儿子不敢随意揣测。”

“嗯。”肖玟章搁下笔，看着肖潇。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发生佃农王二郎案的第二日，你验尸格目尚未整理，便到衙门来了，因着我们叫住你说案，你未有机会表明来意。”

“是。”

“现下，可有话要讲？”

肖潇心里一咯噔。

老炮儿就是老炮儿。

那日原本是想去问问邻县仵作刘三山被朱谨行冒充的事，岂料遇上赵怀礼、肖玟章和不知名的第三人在议事，那第三人还回避了肖潇。如此反常，令人生疑，肖潇便未再提及。

“当时桌上一壶三杯，父亲与赵县令对坐，上首位余一只茶杯，尚有残茶。议事堂另有第三人。”

“接着说。”肖玟章起身，走到茶台，肖潇转身，立于茶台侧。

“待人用茶，是泠川二品绿，说明你们关系不好不差；但其人座次又居父亲和赵县令的上首位，可见对他还是尊重的；同时，孙县尉等人可见，我不能见，那必是官场中人。”

肖潇一顿，“儿子猜想，乃霍州通判——吴本亮。”

肖玟章点点头。“果然机敏。”

“谢父亲夸奖。这桌上的残水茶杯太明显，赵县令没有警觉之心，父亲定是有的，要是真不想让我知道，父亲不会留着那盏茶杯。父亲故意留那儿提醒我，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孺子可教。说罢，那日来意为何？”肖玟章抿了一口茶，招呼肖潇坐下。

肖潇掀袍坐于茶台下首，拿起茶壶给肖玟章斟茶。从容地说起早就打好的腹稿。

“那日，我顾不上验尸格目，大早就到衙门，是想单独与父亲说说那盐引铜块。”

“哦？‘蜀东盐引’铜块？”

“是的。我复检王二郎尸首时，取出的‘盐引’铜块，我仔细看了。虽则边缘圆滑，用料十足，但……”

“但说无妨。”肖玟章摆手。

“那块盐引的出处可能有问题。”

肖玟章沉思片刻，道：“盐引是盐商进行食盐运销的必备凭证。没有盐引而贩卖食盐就是私盐，会受到严厉惩处。

我朝的盐引又分为‘长引’和短引’，长引一年销外路、短引一季销本路，亦制定了严格的批缴手续和缴销期限，以此限定运销范围和时间。”

“是。”肖潇接话。“蜀东盐引能在我吉县发现，说明，该盐引是出了蜀州城的‘长引’，既是长引，那么盐引本身经过各州府关卡时，使用颇多，到达霍州时应该因受力摩擦而光滑圆润、呈金色才对。

王二郎腹中的‘盐引’块，圆润没错，但光滑不足，且色泽黄中带红，这是新铜才有的颜色。是以，儿子怀疑，这“蜀东盐引”青铜块……可能非盐铁司所出。”

肖玟章陷入了沉思。

这段时日忙着接驾皇子，竟不曾细细阅卷。

“事涉……盐，儿子那日不敢妄议。其后问案时，发现孙县尉也未查到本案的私盐线索，只说王大郎在盐场上工。”

“你做得对，此事应当从长计议。”肖玟章颔首，对肖潇表示了肯定。

“近来，我忙于接驾事宜，未及细看王二郎的案子。却不知这案子是越查越复杂了。你多用心。”

“是，儿子定会尽力。”肖潇起身，拱手承诺。

“十三皇子要来，便是那日吴本亮来我吉县的目的。”肖玟章主动提及那日回避肖潇之事。

“吴本亮知道十三皇子到达定安府，其后，那贵人便离队不知去向，听说来了吉县，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一路上也未见贵人身影，是以提前知会我县衙。

但是不管贵人行踪如何，我们都要准备着要加派人手，增加巡逻，确保安全。那日在讨论具体安排，所以，你来之后，吴本亮便回避了。”

肖潇接话，“儿子明白。官场事，我资历尚浅。”

“近来案子的议事和问案，都要停一停。”

“好的。”肖潇点头。

“你有多久没有与你先生联系了？”肖玟章突然问。

“父亲，儿子自十五及笄前离开先生私塾，就未曾与先生有过联系了。”

“郑复礼是大儒，为父当年托了很多关系才把你送到他那里求学。而你一身孑然而去，孑然而归，怎的同窗好友也不见三四？”

今夜，着实有些步步惊心了。

这肖玟章到底想说什么？

“儿子……的身份不太适合交往同窗好友。”肖潇谨慎道。

“远山修水，北雁书信，不至于泄露身份。”肖玟章又斟一杯茶，“你有事瞒我？”

“儿子不敢。”肖潇后退一步，弯腰不起。

今晚不说点什么，可能过不去了。

“儿子当时在渝州求学，郑先生对待儿子，不能说是处处关照，但也算关心课业。

儿子是有机会交往同窗好友的，可是——母亲的性子，你也知道，日日警示我不得在外失了分寸，要牢记自己的身份……”

“父亲。”肖潇跪下。

“母亲日日悲怀，儿子夜夜难寐。当年离开渝州之时，我便暗暗起誓，此生便只做男儿，唯此而已。只是，我在仕途无所精益，帮不了父亲青云志了。”

肖潇一番话，令肖玟章红了眼眶。

“青云志，呵呵。”肖玟章有些自嘲。

“父亲文韬武略，不过是泥水蟠蛟螭。别人或许不知，可儿子看得分明。”

肖潇一番情真意切，害得肖玟章差点老泪纵横。

其实，肖潇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不论肖玟章身负怎样的族令，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才华是真，激荡官场的手段和见识也是真。

而肖潇一身本领，与他的指教脱不了关系。

她虽带有上一世的记忆，但没有虚空金手指。

这个‘父亲’为其开蒙古书，教授古文，带习古字，培养她用古代技法破案验尸，是有真功劳的。

思及此，肖潇还是开口安慰道：“父亲，不必伤怀。以后，我与母亲少斗嘴便是。”

“甚好。”肖玟章扶她起来。

今晚的肖玟章是真的有点……心累。

“今日到此吧。”

肖潇踟蹰一下。

“还有事？”

“今晚私塾学子阮再福在绯云楼设宴，我……”

“去罢，注意距离。”肖玟章摆摆手。

“儿子谨记。”

得了肖玟章的首肯，这王柳珍的门禁自然不是问题。

肖潇出了垂花门，便直奔绯云楼而去。